浩然短篇小说之

《火车上》

（1）

     八月初的一个挺晴朗的上午，一列长长的火车，从长春市出发，不慌不忙地朝着白城地区的方向开动着。在洋溢着葵花子油味的餐车和充满嘈杂声音、热汗气息的普通车厢中间，夹着一节儿“软席”。

    这软座儿的车厢，跟整个火车的年龄一样陈旧，尽管两、三年前曾做过一次修补和油漆，仍然掩饰不住它那老态龙钟的可怜相。身体肥胖者往那绷着皮子的座位上一压，都让心肠软的人不忍得去看一眼。因为它基本上属于一列为农民服务的车，愿意多花一倍票价而光临这“软席”的庄稼人，可以说没有一个，所以它十分空荡。靠前头有两位各占一个临窗座位的乘客，一个冲着窗户沉思，一个低头看“参考书”；中间有位发式和服装都极讲究，面色红润、身体富态的老年妇女；跟她一座之隔的，是两位（一高一矮）正啃鸡骨头、用大把缸子对饮的干部模样的人。

    这里原本是整个火车上最安静的角落，突然被一位女列车员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同志，您这是硬座票呀！”

    她面前那个打扮入时的老妇人，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地回答说：“这是送站的领导同志安排的。”

    女列车员尽力让自己的表情和声调都显得和蔼一些，解释说：“不论是谁，都应当照规章办事。您得补一张换座的票……”

    “我回单位不能报销呀！”

    “那就请到后边硬座车厢去……”女列车员这样说着，顺手从老妇人身边提起一只精制的竹篮，“请吧！”

    “哎哟，小心点，别给弄跑喽！”老妇人两手摁着绑在篮口上的毛巾，喊叫起来，“你这个人，服务态度怎么这样恶劣呀！”

    “我带你去见列车长……”

    “你没有资格指挥我！”

    这吵声惊动了所有的旅客。沉思的人朝这边看一眼，又转过脸去。瞧书的人抬一下头，继续往下瞧。两位对酌的干部，伸长通红的脖子，朝椅背这边瞥了一下；随后，两只大把缸子碰到一块儿，“叮当”一声响，各自喝了一大口味道很浓的东北高粱酒。

    女列车员感到一种孤立无援的气恼和恐慌，面色苍白，转身往车门口奔去。她那神态明确地表示着一种警告：“等着吧，人民的列车，是有办法治你的！”

    她的面前，那一片从车门外投进来的光线被突然遮住，一个长长的影子越过她的头顶，斜射到车厢里端。她一抬头，不由得一阵惊喜。

    迎面走过来的人，是一名乘警。他正在青春年少，身体高大魁梧，脸盘白里透红，眉眼透着俊气，穿着绿衣蓝裤，洗得干净，熨得平整；宽宽的牛皮带，紧束着他那壮实的腰；加上那只裹着红绸、装在套子里的手枪，以及脚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皮鞋，显出十分的威武！

    女列车员赶忙对这位英姿勃勃的乘警说：“那边有一位老太太，打的是硬座票，非得坐软席，态度还特别的坏……”

    乘警一听这话，浓眉立刻皱了起来，两只大而圆的眼睛放出两股愤慨的光芒，威风凛凛地往车厢里跨开了大步。可是，他这大步没迈几下，就戛然停住，用一种审查的神色朝那老妇人看一下，又急速地转过脸，对女列车员做了个疑问式的表情。

    女列车员冲他点头说：“就是中间坐着的那位老太太……”

    乘警那紧绷的面皮立刻松弛下来，低声地告诉女列车员：“在站上，我姑父……啊，咱们书记，交代过了……”

    女列车员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又瞟那老妇人一眼，问乘警：“她是干什么的？”

    “是那边一位领导同志的爱人，身体不太好，也没人陪着她……”乘警这样回答着，发现那个老妇人正警惕地注视着他，就撇下女列车员，走了过去。

    老妇人以一种迎战的目光盯着他，好象说：“来吧，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年轻的乘警忽然有点儿尴尬，挺勉强地微笑一下，开口说道：“篮子放在这儿不方便，我替您搁到行李架上吧。”

    “不要，不要！”老妇人连声地说，紧张的情绪随着消失了。

    乘警提起篮子，按照老妇人的要求撂下，不知是没有放稳，还是因为里边的东西自己倾斜，篮子一下子倒了。没容他扶起，只见那条蒙在篮子口上的毛巾被顶开，一条毛扎扎的活东西从里边蹿了出来。他不由得叫一声：“哎呀，是猫！”

    老妇人慌忙伸出两只手，想要捕捉：“别吓唬它！别吓唬它！”

    那只花里胡哨的猫，冲出篮子之后，先是吓得浑身哆嗦，随即前腿一伸，后腿一弹，蹿到地板上，朝黑暗的座位底下钻去。

    “您放心，在车厢里，它是跑不掉的。等到终点站，我们把住门口，两头一堵就捉住了。”乘警这样说着，见老妇人不再着急，就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来，十分和气地问道，“您是到省里参观，还是开会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