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小山下,小河旁》(1)
(2019-12-17 09:4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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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中篇小说之
《小山下,小河旁》
(1)
小山下,小河旁,小小的村庄里有一百多个小小的庄稼院。
这一处石头墙、土门楼、坯座瓦顶的宅院,住着姓郭的一家人。
郭家老头老郭雨,两眼痴呆呆地盯着灰濛濛的天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儿,自言自语地说:“唉,真是花儿不能够总鲜,月儿不能够总圆,舒心的日子也不会让人过得长远。少清这孩子,本来好好的,怎么就戈登一下子变了呢?实在叫人纳闷儿呀!”
郭少清是老郭雨的侄子,是老郭雨的宝贝疙瘩心头肉。那小伙儿,要模样有模样,要思想有思想。虚岁二十五,一米七八的个头,粗胳膊粗腿宽肩膀,结实得如同一根石头柱子。赤红的脸膛,一把抓不透的头发,总象探寻什么似地闪动着两只不甚大却有神的眼睛,好似有许多秘密话儿不肯吐露那样紧闭着的厚嘴唇。这些,构成一副既淳朴又精明、让人感到可亲近可信赖的面貌。没当兵那会儿,他就是田家庄青少年积极分子队伍里的一员,复员回乡这一年多,虽然还没有担任什么重要职务,却是处处都把公众事儿摆在前边,经常自觉地做着当权干部才肯做的事情。就好象不舍得脱下那一套已经洗得发白的绿色军装一样,在他身上依然保留着许多军人的好习惯和好作派。去年搞起了“家庭承包责任制”,大队部散了摊子,挂着大队干部职衔的人,不要说在办公室里住宿,连碰碰头、打个卯的时候都稀少了。这样一来,对开展一些公众性的工作很不利,群众也感到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郭少清自动地搬到大队部办公室“看家”。窗户上的玻璃被人摘走了,他用废报纸糊上;电灯泡让人偷去了,他自己花钱买个安上。他不仅管收发信件、报纸,管接送电话,还管一日三次定时定点的有线广播喇叭的开关。最麻烦而又费神儿的事情,是社员之间发生纠纷,找干部解决却找不到的时候,他同样地既承担“挂号”和“转达”,也尽力地给予调解和排除,不肯推委搪塞,宗宗件件都处理得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他揽事,又办事,所以社员遇到事自然找他;办成之后,社员就夸他;相互一传扬,他的威望相跟着增长,找他办事的人也就多起来。不少的社员们在私下里串通:等今年秋后重新改组成立村民委员会的时候,一定要推举年轻、能干的郭少清当正主任。这种风声很快就吹到郭少清的耳朵里。他每次听到这样的“信息传递”,都只微微一笑,不加可否,工作起来更加积极、更加热心和认真。……
如此种种,都可以说明老郭雨的大侄子生活得很顺心很如意。可是他却忽然间大变:这几天,他爱躲到没有人的地方独自发呆,不爱串门儿见人,也不爱回家。吃每顿饭的时候,总要家里的人四下出兵寻找。好不容易捯着他的踪影,谁也得不到他的好言好语,常常象翻脸的狗那样咬人。他迈进家的门坎子,就好比降个瘟神,皱着眉头,噘着嘴巴,端起碗就吃,吃完就走;出门入户,拿放东西,也照样儿摔摔挞挞地不出好气儿。谁都不傻不苶,也不聋不瞎,他这样甩脸子、发脾气,还能够看不出来吗?
乡村里的小门小户人家,其成员一般都不具备特殊的本领,一般都没有通达的门路,一般都极少冒险的胆子;他们身上最多的东西是吃苦耐劳、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和听天由命。在旧社会,他们只凭着卖力气从土圪拉里刨些粮食、从富人手里挣几个工钱,对对付付地活着;解放以后,他们照样儿靠出力气,“捞”些工分,从集体的大堆上分点儿红,凑凑合合地活着;今天呢,他们仍旧得花力气伺候好那几亩按人口平均承包的口粮田,指望它多打几斤粮食,多闹点儿副业收入,以便让一家老小不愁吃穿地过日月。同时,求得长久地保住这个“家”——使得小的有人喂,喂大了有力气干活儿,到了干不动活儿的时候有人养,养到能够安安生生地老死在炕上。这一套,是农村,尤其是远离大城市和铁路沿线农村里普通百姓们的“安居乐业”图。在这样的小门小户的人家里,不仅不能抗拒天灾人祸的打击(一打击,十有八九要趴架),甚至经不住家庭成员中间有一个闹几天头疼脑热的小病。因为病了一个,少一个出力气的,地垅锄不完就会荒,庄稼收不迭就要掉粒子!那么,如果家庭成员中的一个有了“离心”的企图而闹别扭的话,给别的成员带来精神压力,不亚于“天灾人祸”和“头疼脑热”。何况,田家庄郭家这个家,是一个很特殊的家,更把这种不幸情形的出现视为劫难。郭少清这几天情绪反常,竟变成一片乌云,笼罩在这个“家”的天空,压在每一个成员的心头;里里外外,有一股子让人觉着难受,又让人越想越害怕的气氛弥漫着。
他的叔叔,往“古稀”之年奔的老郭雨,观察了几天,苦闷了几天,实在有点儿憋不住劲儿了,就悄悄地问少清妈:“你说,这孩子这一程子到底儿咋的了?”
少清妈离六十花甲还差几岁,却显得苍老。她皱皱眉头,咧咧缺牙短齿的嘴巴,摇晃一下脑袋回答:“问我白问,我也让他那副怪样子给装进闷葫芦里呀!”
“你又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叨叨他,把他给叨叨烦了吧?”
“谁叨叨他啥了!从打见他拉拉起狗脸子,我就装哑巴,把攥着心提防着,怕捅马蜂窝!”
老郭雨听了这样的解释和表白,越发觉着心里没底儿,又在背后向郭少清的弟弟郭小明绕着弯子作试探:“大队散摊子了,队部封门儿了,社员们都各人干各人的了;那些当党员的,不再担啥沉重了吧?”
郭小明比他哥哥个头矮一些,性子爽快,脾气火爆;说家常话也象吵架似的。他听叔叔这么问,就回答说:“您真糊涂。您当是一搞改革,党员就没事儿干了?不会的。眼下还是搞社会主义的,党员还得起积极作用。”
“我问的是,上级不会再往下发指示,不会再派下边的党员干那号坐蜡的事儿了吧?”
“嘻嘻,您把我也给说糊涂啦!”
“你小子给我装疯卖傻呀!我问你,从今往后,像你哥哥那号的党员,还兴挨整不?”
郭小明仰面“哈哈”大笑一通,然后假装郑重其事的样子说:“您担心这个呀,快踏踏实实地呆着吧。人们都思想解放了,谁想再整人,没人让他整了;谁也不用怕挨整,谁也整不了谁。我看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