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红枣林》(1)
(2019-12-19 08: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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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短篇小说之
《红枣林》
(1)
正是枣子成熟的季节,连绵十几里的红枣林,像个打扮起来的新娘子,含羞带笑,等待着迎亲的人。弯曲、交错的枝桠上,绿叶子开始脱落,坠满了一串串的果实。那果实红的像玛瑙,绿的像翡翠,半红半绿的如画如漆。在西斜的太阳照耀下,整个红枣林都闪动着霞光碧彩。
我弯腰低头地向前走。枣树枝儿茂密相连,如同伸出来的无数只手,亲热地牵扯我的衣襟;发出欢乐的喧闹声,像是对我问好。我的心,被这个宝珠般的世界迷醉了。是哪个天才的画家把它绘得这样美?是哪个巧手的姑娘把它绣得这样俊?每一颗殷红、翠绿的果实上,都仿佛有家乡人的汗珠在闪耀。我走着走着,从树干的空隙中,发现一堵刷着白灰的土墙,那就是大舅父的家。藏在枣林深处的这所独门独院,我对它又熟悉又亲切。小时候,妈妈常常带我在这儿躲避日本侵略者的“扫荡”;长大以后,我和同志们又不断地到这儿开会和住宿。那时候,三间草房是临时区公所,是游击队的指挥部;红枣又是同志们充饥的佳肴;房子的主人是同志们安全的卫士。许多受伤的战士在这里重获健康,许多女同志在这里生下了自己的后代。它是革命者的摇篮。
我越过一条披着黄花青草的小水沟,看到被累累红枣枝掩护的柴门。柴门半开,一棵年高寿长的枣树,伞一般地撑在院子中间。树下边坐着大舅。昨天在邦均汽车站上,我们就见了面,约好今天来看他。他在等我,手闲不住,正安然熟练地编织荆条筐。他是我们这一带有名儿的“枣把式”,又是个热心肠的人;谁家骟树、嫁接都要找他帮忙。据年纪大的人说:这大片枣林,每一棵他都摸过,都留了他那聪明、辛劳的痕迹。现在他老了,他的手还是那么巧啊!
我一面朝里走,一面喊他:“大舅,我来了!”
他听到我的声音,迟钝地扭过身子:“哟喝,二外甥步撵来的,没有骑车子?”他那枣木一样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快屋里坐吧!对,在院子里也好,这儿比屋里豁亮。等我给你端水去。”他说着,慢慢地站起来,抖落着裤腿上的草屑和尘土,迈动着两条弯成罗圈形、却刚劲有力的腿,朝北屋走去。
我在院子里等着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四下里观看这个雅致、幽静的小院子。这里是红枣子的天下。四周被那遮蔽天日的枣树簇拥,新瓦房的檐头上挂着用榆树条串成的枣牌子,地下篓子、席头全晒着落枣。我解开布衫的纽扣,坐在老枣树跟前的一截儿枣木墩子上。我刚刚坐定,猛听头顶上一阵哗啦乱响,那来势突然而又凶猛;随着响声,鲜红鲜红的大枣儿,噼里啪啦,如同冰雹一般地落了下来,敲打我的头。我急忙站起,刚想抬头看,又是一阵枣雨往下落。慌得我赶紧退到门口。这时候,树上边突然发出放肆的大笑。
“哈,哈,哈……”
我不高兴地朝树上看去,只见老树的枝杈上站着一个人。脚上穿的是方口青布鞋,天蓝色的布裤,肥裤腿卷在膝盖下边;一片漂白的衣角,搭在枣枝上;一条系着粉绸条蝴蝶结的辫穗子,下垂、飘动。只因密枝和红枣挡着,看不到她的脸。
是谁家的女孩子这样没有礼貌?她还在那儿没完没了地笑哪;整个枣树都好像在她的笑声里颤动。
幸好,大舅一手端着壶,一手拿着碗,从屋子走到院内,把我从窘迫中解脱出来。老人家仰着脸,笑眯眯地朝树上的人喊了一声:“快下来,又淘气哪?”
树上的人这才收住笑,搭腔说:“我请客人吃枣呀!”话音未了,嗖地一声,她就像一只熟透离蒂的果子,从树上坠落下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活灵活现地站在我的眼前了。
她疏眉细眼,故意眯缝着眼瞧我;小鼻子微微地朝上翘着,薄薄的两片小嘴唇因为忍住笑而紧闭着,两颗小酒窝儿,在那又红又结实的腮上陷得很深;大概是攀树的时候把手抓疼了,两只小小的胖手,使劲儿搓着——嘿,一副调皮、高傲的神气!
女孩子摇晃着头,不客气地问我:“干吗这样看人?眼花了,还是不认识呀?”
我被她那天真的孩子气逗笑了,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可爱;心境一变,火气立刻消退得干干净净。我依旧看着她说“真不敢认了”;心里想,吉素村并不大,这样年纪的人我总可以认识,她大概是谁家的客人吧?不过,她的举动神态又不像是客人。我疑惑地望着大舅。
女孩子立刻猜出我的心意,转过脸去,摇头晃脑地对大舅下命令:“不许告诉他,不许告诉他!”她喊着,一扭身子,靠在大舅的背上了。
正倒茶的大舅,赶紧放下壶,骂道:“死丫头,看烫我手了没有?”他随后直起身,摸着下巴颏上短短的黄胡子,只是微笑再不言语。
我问:“大舅,她到底是谁呀?”
大舅故意说:“你想想。”
那女孩子一伸手捂住了大舅的嘴巴:“别说,别说!”她还撒娇地跺着脚后跟。
大舅推开她的手,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地告诉我:“她是酸枣棵子呀!别人谁会这么爱刺人呢!”
女孩子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旋风似的转了一个圈子,跳到大舅的身后,两手扳着老人的肩头,用头顶着老人的后背,使劲儿跳着脚,嘻嘻地笑个不停。
我这才恍然大悟。正是她,她的性情、举止,还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啊!我仔细地对她打量着,许多童年时代的往事,都一齐涌到眼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