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过河记》

（3）

     到了他们过河的地方，远远就看见河对岸的东西。这时陈向群又犹豫起来。李春阳说：“这你放心好了，空人，再折他三个来回，也没关系！”

    果然，不大工夫，李春阳就从对岸把东西取过来，而且，一点儿也没有湿。

    两个年轻人，个人拿着个人的东西往前走，立刻就把刚才的险事忘得没了踪影，而且，各自又怀上了心事。李春阳想起包裹里的图纸、花布，脚步不由地加快了。陈向群自然没有他那么轻松的心情，因为整个心都挂着病人，挂在未来的一场战斗上，所以，走的比李春阳还要快。

    翻过一道水渠，李春阳喊住陈向群：“伙计，别往头跑啦！乡里给你打的电话，你就到乡里去吧，东边那个村就是。我有急事要回家，不能送你了。等你把病人治好，千万到我家去串门儿，我家就是西边那个小村子。”

    这已经是黄昏时候，天还没有放晴，村外是灰蒙蒙的一片。李春阳回头看看，陈向群那奔跑的身影已经进了东村，他这才拐进自己的村子。

    他走进二门，看见自己的屋子里灯光闪闪，窗子前边围着许多面带慌恐的人。他心里忽地一紧，连忙两步跨进屋。

    妈妈趔趔趄趄地迎出来，两手拦住不让他进去；已经哭肿的红眼泡，又滚下了热泪：“春阳……”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老人家就象一摊泥似的坐在锅台上了。

    这个愣小伙子，象被装进了罐子里。不过，他觉察到，一种灾难在等着他。

    邻人们围上来，把事情的始未告诉了李春阳。原来，昨天半夜里李春阳媳妇就要生产；请来乡里的接生员，折腾了半夜一个上午，也没把孩子生下来。社主任知道信，才跑到乡里往诊疗所打了电话，不料医生还没来就下起了大雨，后来泃河木桥又被冲走了。眼下，产妇、孩子都没有指望了，一家人正哭哭啼啼地操办后事。社主任不同意这样等死，就动员几个社员要往蓟县卫生医院抬，那样道路虽远，但是不用过河……

    李春阳没等听完，就推开众人闯进产房。

    妻子躺在卷起苇席的土炕上，两眼紧闭，面色纸黄，鼻孔一翻一翻，痛苦而又无力地呻唤着。一向刚强的李春阳，心里一酸，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才没有使眼泪流出来。还没有容他说什么，忽听外屋人骚动起来。

    “医生过河来了！”

    “哎呀，天神！真是救命星呵！”

    李春阳忽忽悠悠地走出屋，正好跟走进来的陈向群撞了个满怀。

    原来，陈向群一到乡政府就碰见了社主任，两个人飞快地跑来了。陈向群问清原由，安慰李春阳说：“放心吧，我会象你一样，来尽到我的责任的。”他说罢，便转过身，一面向春阳妈妈问起产妇情况，一面又打开皮包做准备工作。

    李春阳躲在另一间屋子里，坐也坐不安，立也立不稳。医生固然是来了，他自然相信这个医生，但是，拖的时间太长了，而产妇已经奄奄一息，有谁能保证这母子生命的安全呢？

    院子里人不少，都鸦雀无声，产房里也同样的安静，时而传出医生沉着的安慰声和产妇轻轻的呻吟声。

    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着……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吧，产房里，突然爆发起一声婴儿的啼叫。这声音象黑茫茫的野地里，忽然升起一团火，人们心里豁然一亮，整个院子都沸腾起来了！

    陈向群带着满脸汗水走出产房，李春阳上前一把拉住他，激动地说：“陈医生，你让我怎么感谢你呀！”

    “为什么要谢呢？你和我，不过是按着我们应当做的那样做了罢啦！”

    李春阳点点头，憨厚地、快活地笑了。

    陈向群用毛巾擦着汗，看着这个可爱的伙伴和那一张张洋溢着喜气的脸，回想着这半天里所经历的事情，心头涌上一种难言的幸福和满足。

                               一九五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写

发表在《处女地》1958年11月号。收入《苹果要熟了》、《浩然文集》（一）、《浩然》、《浩然全集》第15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