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姑嫂》

（4）

     志耘挑着猪大步走。小扁担在她的肩头上颤颤悠悠的。她觉着自己挑的不是五只小猪，是几十只，几百只；这些小猪到了山里边，用不上几年，真能繁殖几百。

    高粱地里一阵唰唰响，高高的秆子朝两边一歪，从里面钻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他背着一只空筐子，象是割草的。他看见志耘远远地走过来，就停在路上了；等志耘走过他跟前，他歪着头看看前边筐子里的小猪，又看看后边筐子里的小猪，眼珠儿一转，又追了几步，说：“姑娘，这猪是卖去呀？”

    志耘一边走一边随口回答：“嗯，往供销社送。”

    那人追着说：“小猪不错呀！队里的，还是自己的？”

    志耘还是往前走着说：“自己家养的。”

    那人说：“姑娘，等等，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志耘停住了，擦着汗问：“什么事儿呀？”

    那人左右瞧瞧，说：“你把这猪卖给我吧。”

    志耘说：“这是往供销社送的，山里边正缺猪秧，得先支援他们。”

    那人说：“这儿卖了，你省得跑老远的，我也省得跑路了。”

    志耘这才打量那个男人一眼。她发现这个人有点儿鬼头鬼脑；又看看那人的筐子，里边什么都没有，割草的为什么不带镰刀呢？她想起前天团支部开会的时候，宣传委员说：有一些人搞投机，专门到偏僻的山里去搞买卖，骗那儿的社员。她立刻警惕起来，扭身就走。

    那人紧追几步，迎头拦住志耘说：“姑娘，卖给我吧。”

    志耘使劲儿一摇头：“不卖。”

    那人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票子，两个手指头捏着，摇晃着，说：“我多给你钱。一斤比供销社多给你三毛，行不行？”

    志耘使劲儿瞪了那人一眼：“给多少钱也不卖，走开！”她说着，挑着担子朝前走了。

    那个人愣一下，眨巴着眼，心里怪纳闷。

    这工夫，秀菊背着孩子从后边追了上来。原来她是慢走的，瞧见前边有人截小姑，不知啥事儿，就加快步子追上了。她上下看那男人一眼，问：“你拦她干什么？”

    那人苦笑着说：“我想买她的小猪，她硬是不卖。”

    秀菊说：“我们是卖给供销社的。”

    那人说：“卖给谁不是卖，我多给她钱，每斤比供销社多三毛！”

    秀菊瞧见那人手里攥着的票子，心里一动，说：“你真的多给三毛？”

    那人说：“那还能假呀！一手交猪，一手交钱。”

    秀菊说声“你等等”，就大声朝前喊：“妹子，停一停，我跟你说句话！”

    志耘听见嫂子喊叫，就停住了，把担子放下，一边喘息，一边等嫂子。

    秀菊追到跟前，放下孩子，满脸笑容地说：“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快把小猪卖给那个人吧。”

    志耘小声说：“嫂子，可不能卖呀！”

    秀菊说：“傻子，一斤多卖三毛，你上哪儿找这事去；你的花裙子、我的新衣服全有啦。”

    志耘说：“多少钱也不能卖。他象个投机的。”

    秀菊说：“唉，你管他投机、偷狗的，咱是卖东西，不是白要他的。”

    “他要拿咱们小猪做坏事儿去。”

    “瞎说，人家是喂去。”

    “喂去谁肯多花钱呀！”

    秀菊这会儿光想着眼看就要到手的几十块票子，想着票子就要换回来的花衣服，带来一家子人的欢乐，哪还顾得想别的呀！她小声说：“好妹子，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快卖给他，卖了钱咱们买东西去。”

    志耘说：“嫂子，你别让钱迷了心窍，这种事儿可办不得呀。咱们快走吧。”

    秀菊见说不行，上去就要抱小猪。志耘也跟她抢起来了。小猪子在姑嫂俩手里边吱吱叫。站在旁边的孩子被这姑嫂俩吓哭了。

    那个男人走过来，在一旁敲边鼓儿：“算了，为几只小猪何必伤姐妹的和气呀！”

    秀菊这回可真急了：“你是卖不卖吧？”

    志耘也急了：“不卖，不卖，就是不卖！”

    秀菊说：“你不让我过日子了？”

    志耘说：“我让你过正经日子。”

    秀菊被逼不过，说出一句绝情话：“分家，我跟你一刀两断！”

    志耘没被她吓软：“分就分！”

    秀菊疯了一样：“你，你怎么这样傻呀！钱不要，你要什么呀？”

    那人帮了一句：“是嘛，有钱什么都有。不要钱，你想要什么呀！”

    志耘看看嫂子，又看看那个男人，脸蛋一仰，腰板一挺，大声回答：“你们问我要什么呀？告诉你们，听着：我要社会主义！”

    这声音宏亮、有力，田野上的庄稼、树木都被这声音震动了。

    秀菊满脸苍白地朝小姑喊：“谁不要社会主义了？”

    志耘说：“你，你就不要！”

    “你污辱人！”

    “一点都没有污辱你。就拿养猪这件事情说吧，从打垒圈备料、买猪、卖猪，你做的事情哪一件是为咱们社会主义想的？你做了多少损害集体的事儿？你象不象一个社会主义农民，象不象一个工人的媳妇？告诉你，这一回咱们没完，非得跟你斗争斗争不可！你不把脑袋里的脏东西铲除就不行！”

    “斗就斗！”

    “我卖了猪就找我哥哥去！”

    “找他怎么着？不怕！”

    志耘不慌不忙地挑起担子，迎着阳光，在那平坦的路上前进了。

    秀菊背起孩子，扭头往回走；迈了几步，又猛地站住，转回身想喊小姑，又没喊出口，就在后边小跑着追赶上来……

                            一九六四年七月二十二日于西山

                     全文完

发表在《少年文艺》1964年10月号。收入《翠泉》、《幼苗集》、《丁香》、《浩然全集》第17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