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二十八段(3)
噘着嘴巴生气的田留根本来不想再开口了,听妈妈说出这句看来是她所反对这桩婚姻的要害话,就不得不插一句:“她是受骗的、受害的,不是心甘情愿跟男的搞破鞋。咱不能瞧不起人家。……”
田大妈说:“不管怎么闹的,反正她跟男人睡过,她的身子破了,她的名声坏了!”
田留根又加一句:“那天您陪着她往医院去,您亲口跟我说的,应该可怜她,应该帮她的忙,还夸她如何如何好。怎么一下子又变了呢!”
“可怜她行,帮助她行。我也可怜了,也帮助了。可是你娶她当媳妇不行。”田大妈振振有词地驳斥儿子、袒露自己的主见,“好端端的一个男人,娶个破了身子的女的就够窝囊的了,更可怕的是名声:她跟那样一个坏蛋睡了觉,还揣上孩子,多恶心!多难听!你要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起码陈耀华知道她打过胎。陈耀华知道了,她姑父家的人就会知道。胎从哪儿来的?不跟男人干那勾当不会坐胎吧?等满世界嚷嚷开,你们一个一个堵人家的嘴巴去?老天爷呀,田家娶了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媳妇,我的脸可往哪儿搁?我还活不活?你们父子俩仔细地想一想吧!”
田成业和田留根听到这儿,终于把他们主事人不赞成这桩省钱省事的婚姻的真谛弄明白。父子俩全都无可奈何地耷拉下脑袋,不再吭声了。
田成业对“脸面”的事儿,倒不像老伴儿看得那么神圣。因为他并不觉着让坏人强奸过的女子就多么丢人。只有“不是大姑娘”那句话打动了他的心。他年小的时候听老辈人讲过,这一带农村以前兴过一种特别的“习惯礼节”:闺女出嫁的时候,要陪送一块白布,入洞房的时候铺在身底下。第二天早起,婆家的长辈要察看那块白布。白布上要染上了血,就是“见了喜”,证明媳妇属于真正的“大姑娘”。阖家欢乐,以此为荣。倘若那块白布上没染上血,就证明媳妇在娘家
偷过汉子,“不是大姑娘”;就算不立即休掉而留在婆家,也被视为下贱人,挨打受气地抬不起头来。不少新媳妇被逼得投河觅井、上吊抹脖子。……这种“习惯礼节”的遗风所造成的一种观念,对田成业意识的影响很深;所以他至今认为:一个男子汉一辈子娶一回媳妇,那媳妇已经不是个“大姑娘”的话,实在有点儿“委屈”和“窝囊”。他觉得自己的儿子田留根,在成家立业的事情上,还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应该将就、凑合,应该给他娶个真正的“大姑娘”。于是,他经过思索,便并不很惋惜地服从了老伴儿。
田留根对他妈的主张有一些为难。他还没有跟黄小云谈恋爱,说不上有多么深的感情。凭着善良的心肠,他很同情黄小云的处境,起码不讨厌黄小云,甚至没有把黄小云是不是“大姑娘”这个核心问题放在心上。他自己,还有他的爹妈,为了给他娶媳妇成家立业,花费的心血实在太多,实际上已经没有再为此事支付心血的余力。尤其在议婚过程中,他屡屡受挫,早已失去信心,不敢有太高的奢望,甘愿将就和凑合。这些使他倾向于跟情愿嫁他又不要求他什么的黄小云结成夫妻。可是他不敢,也不忍心违背他妈的意愿。他得当孝子,他得顺从。于是,他沉默一阵儿,就怀着若有所失的别扭心情,勉强地服从了他妈。
当夜,田大妈蹬着小凳、扒着墙头叫过张家石头,隔着一堵石头墙、三言两语地就决定了两个青年人的命运,辞掉了这桩婚事。她摆的理由自以为冠冕堂皇:儿子想娶个真正的大姑娘。
张石得到这样的回话,挺惊讶:“没想到,您这么通情达理的人,也瞧不起她。……”
田大妈万分抱歉地说:“求她别记恨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您放心,不会。您伸手搭救过她,她不能忘。”张石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冷冷地说,“她要是心甘情愿找一个像您们田家这样的主儿,还是极容易的。……”
第二天,田大妈让儿子田留根给提着包,到迁建村——红旗大队的大女儿家串亲戚;三天后转来,那桩事果然如田大妈所料,放凉了,谁也没有再提它。
黄小云好久不露面。也许离开了田家庄,也许躲在屋里不出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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