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碧草岩上吹来的风》

（12）

 牛新田的手，如同用生铁铸成的没有缝儿的铁钳，四根手指头紧紧地扣住，不能启开分毫。

高飞企图咬开牛新田的手，让他撒开。

牛新田用胸、用胯抵着、扳着他，不让他弯下脑袋。

高飞开始发动他那机灵好使的脑瓜，跟对方斗智。他全身的所有的部位来了个一齐挣扎，使劲地左右地摇晃。

牛新田像一棵生着根的树，虽然随着他左摇右晃，但是根基牢固，不动不移。

高飞断定把对方摇迷糊，也被麻痹住了，就冷不防把整个身子往下猛地一压。

牛新田果然没料到这是计，闹个措手不及，因为没有准备用劲而绷紧的有点虚的腿，随着前边的压力，一弯一蹲，“噗咚”一声坐地上；地上的一片石头棱子、一根灌木茬子，扎在他的屁股上，划破了混纺的蓝色裤子，穿透了裤衩；随之一阵钻心的剧痛，不禁地“哎哟”一声，松开了双手。

高飞趁机脱身，蹿出岩石的“八卦阵”缺口，急不择路地朝前拼命逃跑。

牛新田一咬牙，拔身站起追赶上去。

站在岩石上惶惶不安的杨春苗，见此光景，不顾一切地从上边溜下来，一面跟着跑，一面对着牛新田的后背喊叫：“你受伤了！你流血了！高飞，你快点儿停住吧！”

六

高飞头也不回地往前跑，恨不能生出两只翅膀来，飞离开碧草岩的梁头；到了平地，哪怕是山沟，随便钻个地方，都能够藏起身子；就算藏不住人，先把钱包埋进土里，或是塞进石头缝中间，就算让牛新田把人给抓住，来它个死鱼不张嘴，不承认骗了钱包，他能把我怎么样？不惜一切地保住钱包，什么都有了，包括女人和发财挣钱的新路子。所以他跑呀跑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热汗淋漓；花格子港衫的前胸和背后，袖子，以及裤腰和两条腿，都沾在肉上，沾得紧紧的，好似箍上了洋铁片子，行动更加吃力。

牛新田丝毫不放松地盯在他的后边，鲜红的血顺着裤筒子和裤脚往下流，滴在石头子儿，挂在野草叶子上。

前边的地面，越跑越平坦。高飞被一种绝路逢生的希望鼓舞着，增加了劲头，越发地快速起来。他看到眼前一道小岗，只要翻过去，就可以把追逐人的视线挡住，就能够更安全地继续逃遁，那可真是远走高飞了！

紧跟在后边的牛新田追着、追着，却猛然地来了个急刹车：收住了两条腿，定住了两只脚，踉跄了一下，差一点儿扑倒在地；同时使出整个胸腔的力气，大吼一声：“站住！危险！”

高飞不听他的诈唬，还是一个劲儿地跑。

牛新田又大叫一声：“哎呀，你找死呀，那是悬崖！”

高飞一步将要迈出还未迈出的这千钧一发的当儿，听到“悬崖”两个字儿，急速地朝前瞅一眼。这一眼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把魂儿都吓丢了：脚下，不是一步，而是半步的脚下，就是个直上直下的绝壁，就是黑呼呼、阴森森的万丈深渊；前面的小岗，在山涧的那一边，并不跟这一边相连着；假如他这半步，没有瞬间的迟疑后的闪电般地收住而迈了出去，就万不可免地跌落下去，掉下山涧，粉身碎骨！

他惊慌地拧动着吓软了的身躯，往两边弯，两边不足二三尺远都竖着陡立的石砬子；扭身朝后退，后边是追上来的雄兵勇将。瞧见那个兵将还没逼上来，停在一丈左右距离的地方，他只能哆哆嗦嗦地站立不动。

牛新田没有逼上来。他知道他要是逼上前去，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这道碧草岩山梁前后的人，谁都知道这一道悬崖绝壁的严峻和厉害。抗战那会儿，一场血战之后，一个被逼到这里的八路军战士，曾抱着一个凶恶的日本兵跌到山涧里，连尸首都没有找见。农业合作化那会儿，一个穷农业合作社的主任，为了追一头发狂奔跑的驴，一时间忘记了这是个危险地方，结果连驴带人一齐葬入谷底。

牛新田没有犹豫，就站立在原地不动一动，喘着粗气，以恳切的态度和语气劝降：“你别，别想跑；快，快老实地把钱包掏出来，别，别等我再费劲儿！”

高飞一面幻想逃脱，一面试探：“给，给了你钱包，你，你把我咋办？”

牛新田回答：“那件事儿就一笔勾销，不再跟你算账！”

高飞很不灵活地摇摇脑袋：“我，我才不信你的。钱一到你手，你，你还得抓我。”

“告诉你小子，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不，不，我，我能滚下去，顶多伤点皮肉……”

“只要你敢冒这个险，非得活活摔死，摔成一摊肉酱！”

“我，我宁肯死……反正我也没脸见人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