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二十八段（2）

     田大妈慌忙倒退两步，退到院子中心，这才嘴巴冲着西墙喊道：“留根，回家吃饭啦！”

    田留根答应了妈妈，却过了好长时间才回来。进门一看没放桌子，说：“粥还没熬，这么早叫我回来干啥呀？”

    田大妈冷漠地说：“我叫你回来熬粥。你还不该心疼心疼妈呀？”

    “我心疼您，可没本事呀。”田留根这样老老实实地表白一句，就动手刷锅、舀水。等到点着了火，他对坐在门坎子上发呆的妈妈说：“您别发愁，愁坏了身子倒添罪受。我不信我就命里注定得打光棍儿。我一定铆劲儿给您找个帮手。……”

    田大妈从儿子的这句话里感到有一种不妙的兆头出现了。这个儿子是极少说俏皮话的，那语气也不像闹着玩儿。她暗暗瞥了儿子一眼，立刻发觉那张她所熟悉的脸孔忽然间变了样：经常皱着的眉毛舒展开了，时时笼罩着的晦气消失了，仿佛想乐又故意憋着藏着的模样。她的心抖动了一下。她决定不接儿子的话头，把要说的话暂时压在舌头根子下面；要谈就得有个好结果，不能放空炮，不能让自己败在儿子手下。等到把饭吃到半饱时，她才借着跟老头发泄不满情绪，来训导儿子。

    “刚才我在新宅子收拾东西，西院的张家石头跑来胡说八道！……”田大妈语气不凡地告诉老头子，“当时把我给气得腿都软了，差点儿回不了家。”

    “你一进门，我就瞧出你的脸色特难看。”诚实的田成业温存地接过话头说，“你对待他家那么好，他咋还不通人性！他跟你说啥了？”

    “要给咱留根当大媒！”

    “这不是好事吗？你生那家子气呀！他给提的是谁家的姑娘？”

    田大妈打个沉才回答老头子：“真没料到，他要把他小姨子嫁给咱留根！”

    坐在一旁闷着吃饭的田留根，听到妈妈这句话，猛地抬起脑袋，睁大眼睛，不管不顾地插嘴问：“妈，张家石头哥亲口跟您这样说的？”

    田大妈用咄咄逼人的眼睛盯着儿子，脸十分难看地回答：“是，是亲口跟我说的。你觉得咋样？”

    田留根的心慌了，意乱了，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刚才张石媳妇把他招呼到西院去与黄小云会面的情景。

    “你发什么愣呀！说话呀！”

    田留根被他妈这句催促声吓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看妈妈那显然有些生气的脸孔。

    “我问你，张家石头要把他的小姨子嫁给你，你乐意不？”田大妈逼儿子表态，“说干脆的，你怎么想的？”

    田留根竭力让自己平静一些，老实地回答：“看那样子，她不会跟咱要大笔彩礼。……”

    “这不是要紧的。要多少彩礼，一辈子反正就这么一回。我们当爹妈的不算这笔小帐，舍得替你花。”田大妈诱导带追问地说，“咱为的是娶个合适可心的媳妇，为了成家立业。要紧的是人。你看看石头那个小姨子到底儿怎么样？”

    田留根顺着妈的话音吐露自己的心思：“看样子，她不会嫌弃我。……”

    “嫌弃你？你身上有什么疤拉、有什么不干不净的脏儿？”田大妈一心要把儿子脑袋里的思路往她出的那个题目上拉，“咱苦着熬着为的娶个好媳妇，你得会挑，挑个如意的。说真情实话，你对她如意吗？”

    “她挺勤快，手也挺巧。……”

    “咱娶的是媳妇，不是雇个长工！”

    “她长得也挺俊。……”

    “你别光看她的皮毛，得剥开看里边的瓤子！”

    “她心眼儿不坏。看那样子，她会孝敬公婆。……”

    “别管我们。我们能活几年！这是给你娶媳妇，得你自己个儿满意。”

    “我、我……”田留根被妈一句话追着一句话地给挤进死胡同，就粗脖子红脸地回了一句，“我凑合了！……”

    “你凑合我不能凑合！”田大妈终于按不住地发了火，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吼道，“我们千辛万苦地操持了好几年，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差点儿把小命搭上。好不容易地盖上房子，到了这一步，难道说就是为了凑合吗？亏了你还是个男子汉！你也太没出息啦！”

    早被装进闷葫芦里的田成业看着母子俩要吵翻，赶忙出来打圆场：“别发火呀！那事儿怎么办好，咱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嘛！”

    田大妈依然火冒三丈地喊着：“我怎么不发火？还有什么可商量的？你亲耳听见了，你儿子掉价掉到这份儿上，多让我寒心！多让我丢脸！”

    田成业说实在的话：“咱留根要是能够混上黄小云那么个媳妇，我看没掉价。……”

    “你个老糊涂哟！”田大妈又横眉立目地冲老头子嚷嚷，“我的儿子怎么啦？聋子？哑巴？缺胳膊短腿？还是蹲过大狱的劳改犯？他凭什么不找个黄花姑娘的媳妇，非得娶个二婚？”

    “人家不是二婚。……”

    “不是二婚，也不是大姑娘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