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高升一级》

（1）

 一

    田宝立没当队长那会儿，是个出色的社员。他力大能干，积极热心，在队里很得人缘，干什么活儿都有人抢着跟他搭伴结伙；哪一期黑板报都有他的名字，每年评比发奖也要有他一份儿。没料到，当了两个半月队长，却有人对他闹开了意见。这个秉性刚直的年轻汉子，就象跑着跑着，一头撞在门框上，恼怒、委屈，又有点儿发懵。

    那时候队长刚上任，正是抢种麦子的紧张茬口。任务重，时间急；社员们信心足，干劲大，搞得热火朝天。队里有个社员名叫田老强，他女婿在县繁殖场工作。繁殖场收购大批干草，散集各村，一时运不回去，老强的女婿就跑四乡雇车辆。老强先得到信，心里想这是个挣钱的好机会，不能放过。那天开社员会，趁着人还没有到齐的时候，他就凑到队长跟前出主意，让队长快拨出几辆车去跑运输。年轻的队长，没有把他的话听完，就急红了脸，直冲冲地说：“哎呀呀！明年全队人的日子全靠种上麦子，你怎么出这份馊主意？麦子种不上谁负责任？”这几句话好象西北风，噎得老头子倒憋气。这还不算。开会的时候，队长批评一些人对种麦子的重要意义认识不足，还把老头子提出来当典型，指名点姓；其中有两句话伤透了老头子的心，说他是“资本主义思想，经济脑袋。”老头子一气离开会场。从那以后再开会，不论怎么请，他也不参加，见了队长把脖子一扭；人背后，谁要再夸队长，他就气得嘴唇发抖。好多社员对田宝立这一手也很不满意，队委会上，干部们也指派他的不是。队长心里很是苦闷，甚至感到，实在不如当个社员好。他的二弟田宝超是公社党委副书记，那天来家，专门跟他谈了半夜。都谈了什么，别人不知道，反正从那天以后，队长的心情舒展了，又恢复了以往那股火热劲儿。有一回开干部会，他还主动自我检讨说：“老强那个意见是不正确，可是人家是出于好心，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乱给人家扣帽子，这是我的错；当干部的，会听正确意见，也要会听不正确的意见，说来说去，我还不会走群众路线，这是病根子……”

    说话间到了初冬时节。地干场净，才播下的小麦又把野地染成翠绿。在这暂时的农闲空间，生产队决定放假三天，让社员们随意料理个人事情，赶集、走亲戚、修房子、办喜事，村子里出现一种与往日不同的节日气氛。

    假日的头两天，队长帮助社员安排生活过去了，第三天早起他参加队长会，会上研究小麦越冬管理，各队还互相挑了战。一边开会，他心里就一边算了账，打了谱。他越想越有信心，觉着等评比夺个红旗不犯难。回到家，他立刻找干部研究，决定明天就动手普遍浇麦灌水，紧接着就分工操持工具。一切安排停当，队长刚要回家去吃饭，又忽然想道：浇麦子是件大事情，只是开干部会讨论了，还没有开群众会呀！他用手敲着脑壳，自嘲自笑：“怪不得老二说，改正一个缺点、养成一个好习惯要长期地咬牙下决心才行。真是不容易呀！”

    他急忙来到会计家里，没进门就喊道：“浇麦子这样大事，咱们还没有多听听社员的意见，这叫什么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呢？”

    会计迎出来说：“对哩！刚才我从队部回家，碰见老强叔，他又发了一通牢骚……”

    队长赶紧问：“你没有跟他硬顶吧？”

    “没。”

    “对了。往后听社员的意见，要用耳朵，也要用心思。对的，我们就接受，不对的，就耐心解释；过去就因为肚子装不下这个，才惹得老强这些人对我不满意。往后你监督我一点，只要见我忍不住要发火，你就提醒我，好不好？中午咱们开个社员会，让大伙对浇麦子的事儿提提意见。”

    午饭一过，街上响起哨子，社员们陆续集中到小学校前边的空场子里。

    队长站在台阶上，用他那洪亮有力的声音向社员传达麦田管理计划。他一条一条地讲，讲得很有扇动力，最后很有劲地问：“十天普浇一遍，明天动手，大家有意见吗？不管对不对，尽管提。反正咱们都是为了把队里的生产搞好，谁也难保险提意见就对。有没有哇？说吧，说吧。”

    坐在前边的都是一些年轻社员，这几天假日他们早闷得发慌了，一听要突击浇麦，都美得不得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没意见，干吧！”

    队长一听，立刻嘻开了嘴巴。他心想，社员干劲更足了，有这些人，上天有何难！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一个人溜出会场，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对头”老强。青年人不觉皱起眉头，又想，群众路线真是难走哇，我走他不走。若是过去，队长会把老强叫回来，现在他忍下了……

    队长的不快之感没有几分钟，就给人们热烈的拥护声音冲散了。会后，他又高高兴兴地跟会计搞起浇麦子的准备工作：安排牲口，清点工具，一切都搞得有条有理。事后，他折回队部，一迈过门坎儿，发现停在院子里的一辆生产牌自行车，是他家老二田宝超的。

他喜冲冲地往办公室走，来到窗下，刚要招呼，隔窗子瞧见坐在里边的老强。他的心里很别扭，一时踌躇不定，忙转身钻进西厢房的仓库里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