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风雨》

（3）

     说来也巧，两个人后来找婆家，都找到一个村。淑英的婆家姓乔，玉珍的婆家姓尤，乔尤两家也是见面就龇牙瞪眼。淑英过门之后，常听公爹向她叨咕，说是民国三十几年夏天闹大旱，金泉河变成窄窄一条小水沟，当时真是滴水贵如油。家家户户的人夜里也不歇，看着渠口浇地。正在缺水的时候，尤其九的爸爸夜间悄悄的把别人家的水口给堵上，把仅有的一点水都放到自己的地里。恰巧，第二天上游的财主把水闸关了，没浇到水的户再也用不上一点儿水，苗儿活活的给旱死了。淑英的公爹找尤其九爸爸打了一场生死的架，就把儿子送到深山里一个财主家，给人家放猪，自己流浪异乡。

    玉珍和淑英没过门的时候，玉珍就把两个人婆家的情况都打听好了。她听说淑英的未婚夫“不务正业”，当八路军走了，家里日子过得很穷，蒋匪军烧了他家的房子，再没盖上，到处串房檐，后来才搭个窝棚避风雨。玉珍的婆家就不同了，土改分了大批胜利果实；父子俩能干，往敌占区运两次货物回来，就挣了老鼻子钱，买了七亩地，盖了五间新砖到顶的大瓦房。过了门，她到处夸强显富，每逢住娘家都骑上自己的大骡子，让丈夫在后边赶脚。本来到娘家去应进东口，她偏要绕个弯子进西口，打淑英娘家门前过一过。

    淑英何尝不关心这件事呢？不过，她不好意思见人就打听罢了。婆家的家庭、丈夫好坏，成了她一件日夜缠绵的重大心事。直到一九五二年乔永从军队上转业回来他们才结婚。婆婆早就死了，只有一个公爹在世；丈夫是全村绝顶漂亮、能干的小伙子，就是玉珍也不得不承认。他比淑英大七岁，性情好，心肠热，象哥哥对妹妹一样爱护淑英。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丈夫，淑英是心满意足了。就是丈夫并不象她理想的那样：埋头干自家的活，设法挣钱，两口子同心合力地把日子发达起来，起码要赶上尤其九那样。丈夫没有这个打算，而是热心地搞互助组，把复员生活补助费买了水车给大伙使，买了粮食让大伙吃。淑英甚至常常感到丈夫都没有把她这个妻子放在心里。其实，乔永把自己也没放在心上，他整夜忙得不睡觉，有时候只能吃两口剩饭，喝几口凉水，结果熬瘦了身子……这还不算，一九五二年冬天他竟把地也跟大伙掺在一块儿——办起了农业社。

    淑英想不通丈夫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是个善良、温顺的女人，不愿意跟这样一个好丈夫打架生气。虽然她在羡慕尤其九能挣钱的本事之余有些恨丈夫。恨他，可是更爱他呀！见丈夫整夜唉声叹气，发愁工作搞不好而不能入眠时，她悄悄的替他流过泪。每一次丈夫疲倦、愁苦、饥饿地从外边回来，她就用两只深情的眼睛探索他的神色，用柔声低语问冷问热，把自己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东西给他吃。她用心温暖他，为他分担一点愁苦，生着法儿不给丈夫一点为难。

    她常常纳闷地想，丈夫为什么不为自己打算？为什么受了委屈，受了冤枉还是不灰心？一九五三年冬天搞统购统销，尤其九硬赖丈夫官报私仇，逼他多卖了粮食，他和玉珍在会场上揪住丈夫胡闹。丈夫面不改色，连手都不还。那天，竟把淑英气坏了，她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替丈夫说理：“你们用手拍拍良心吧，他为谁整夜不合眼，整天不吃饭，家里孩子大人没有下锅的粮，他都没工夫去管。他是拿回家一粒，还是拿回家两粒呀？……”事后她自己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那样大胆，那样理直气壮？

    成立农业社的第一年，全社获得大丰收。这样的丰收，是这一带村庄开天辟地没见过的。全社二十二户人家都增加了收入，秋收分配完毕，家家添买新衣服，好几家盖新房。社员对这个领路人乔永的千恩万谢，使淑英深感到光荣和体面。乔永参加了全县劳模会，出席了省里党代表会，模范复员军人会……记者来访，县长来看。这一切一切都是淑英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对这些受之无愧，当然也愈加珍惜这份光荣！丈夫从省里给她带回最美观的布料，对她说：“你看，只要大伙都过起好日子，咱们干部不也同样吗？幸福，要靠大伙同心合力去争取，房顶上不会掉肉饼。”这是一句多么实在的话呀！她终于想通了自己想不通的事情。

    淑英虽然不能同丈夫一块儿在社里搞工作，但是，她能做好她应当做的一切。在家里她挑水、垫圈、喂猪、打草，所有杂务活儿，都担在自己肩上。她把丈夫照顾的无微不至，使丈夫在社里安心工作。她不能让丈夫穿一件脏了的衣服，不好看的鞋子去到外边开会。她觉得这不是丈夫不体面，而是他家里的妻子不光彩。在社里，她以一个社主任的妻子的标准要求自己，越出圈的事她是不干的。队里分瘪花生，会计扒好堆让淑英挑。她就说：“哪能咱干部家拔尖？让大伙先挑，挑剩下是我的。”尤其九家的猪不关在圈里，玉珍故意放出去吃了淑英家的菜。别的妇女看不公。可淑英说：“我们家的要不当社主任，我绝不能饶她！咱站在这个份上，只得让她自觉。”

    淑英同玉珍解疙瘩的事，丈夫做了许多工作。他先动员好淑英说：“过去刘家李家、乔家尤家结的疙瘩都是土地私有制造成的，现在土地公有了，把产生剥削、产生这些仇恨的根子都拔掉了，你们还不和好等啥？咱家是干部，你该主动点儿。”丈夫的雅量气派影响了她，她也曾做过许多次让步和努力。谁想玉珍不仅没有一点求和的意思，反而把淑英两口子一勺烩，骂乔永骗她家入了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