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风雨》
(2)
两邻居每家有一块地,都在北牛子上搭着边。春天播种的时候,玉珍爸爸李顺就嘟嘟囔囔地说:“刘二(淑英爸爸)对地太亲了,犁地总往我这边靠,我的地快让他挤一个垄去了,照这样我受不了。”这风声刮在刘二的耳朵里,火苗子一下子冒老高,暗自骂道:“亏他有脸说出口,明明他侵我的地,却倒打一耙。你受不了,难道我就受的了不成?”两个人若是明说了,用尺子把地量一量,也就免去了以后的一场祸害。可是他们偏偏都碍着面子,嘴里不说,肚子里做劲儿。
秋天让人们给盼来了,两边的高粱熟的透红。特殊好的收成,给人们带来了喜悦,也带来了忧愁。有一天,李顺打草回来从地边走过,忽见财主刘聚川,倒扣着手,低着脑袋,在刘李两家地头上一步一步地量着。李顺心里扑通通地打鼓。
刘聚川看见李顺,停住脚步,用一只手捋着八字胡,垂着眼皮,斜着眼珠,斯斯文文地说:“我幼时,曾听太老爷言讲,你两家这块土地原本一块,乃是我家的坟地。后因风水不好,迁移了祖茔才卖掉给他人。二一添作五,你两家原是一般多少,可是现在看看,嘿嘿。”
李顺见他提到地块大小这码事,正点在心病上,就凑前一步问:“二爷,您说现在怎么样?”
“现在,嘿嘿!李顺,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再过二年,你这块地都得归刘二,不用写文书换地契,就一条条给你切过去了。”
李顺低下头说:“遇到这么个地邻有啥法子,反正他得寸进尺,惹急了我,哼,再说。”
“常言说房子土地老婆孩子不让人。我刚量过,这条边垄就该你收,你就收它,看他刘二敢怎么样?”
李顺心里正拿不定主意,从地里跳出两个小伙子。他定晴一看,是他两个儿子,如今都是刘聚川的长工。两个小伙子一句话不说,抡开镰刀劈拉巴拉砍起高粱。李顺上前拦也拦不住。
偏偏凑巧,就在这个时候,淑英到地里摘豆角。她一见别人收自己家的高粱,飞奔跑回家来,告诉了爸爸。
刘二一听真是气从心头起,怒从胆中生。这块地的庄稼是刘家一家人的命根子,指望它吃饭、穿衣、还债。别人无故收他的庄稼,这比要命差多少?当时他气的五脏崩裂,鞋都不顾提上,就箭一般的跑到地里。他上前揪住李顺的衣领,叫道:“李顺,你为什么平白无故抢我?”
李顺的两个儿子一见爸爸被刘二揪住,奔上来,一个人拦腰抱住刘二,一个人就打……
淑英见此光景,就奔上来拉架。她才一转身,冷不防身后边一个人扯住她的辫子,扭头一看,正是玉珍,横眉竖眼杀气腾腾地冲着淑英破口大骂。还不等淑英还嘴,她就抡开巴掌噼啪两下,打在淑英的脸上。淑英满肚子急火,又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加上这冷不防的闷打,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昏在地上。
等淑英清醒过来,自己和爸爸已经躺在自家的炕上。弟弟妹妹围在他们身边,一个个圆瞪着两只恐怖的、挂着泪痕的小眼珠。妈妈一边抹着泪,一边替爸爸擦着脸上的污血。
淑英抬起眼皮,见财主刘聚川坐在破凳子上。刘聚川是个臭架子最大的地主,他从来没到穷人家串过门,催租要帐来,都是捏着鼻子,远远地站在门外,把人喊出去说话。今天这是怎么了?
这时,刘聚川站起身,扔掉手里的纸烟头,说道:“刘二,最后我可以告诉你,你若不去告他,打白挨,庄稼也让他白收。你这局内人不说什么,局外人如何伸手?当然罗,我是保长,办民办事。可是,要知道民不举官不追究嘛……”他说罢,一挑门帘子就走出去了。
小豆油灯在风里挣扎着、摇摆着。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凉风撕扯着破窗户纸的瑟瑟声伴随着人们的急促的喘息。
爸爸好长时间没有言语,只见他的脸色由黄变青,由青变紫,他猛地坐起来,大声叫喊:“拼了吧,拼——”
就这样,他们打了一个冬天的穷官司,把所有能变卖的家当都变卖了,最后也没断个谁输谁赢。到年底,刘李两家北牛子那块地,全都写在刘聚川的名下为业了。仇恨的种子,却种在刘李两家每一个人的心里。刘二不得不冒着大雪爬崖打柴顾一家人的口。他劳累过度搭上加气伤寒,得了个半身不遂之症,躺在炕上三年之久,终于医治不起死掉了。土地改革前一年,李顺和他大儿子被刘聚川抓去往县城里送粮食,让美国飞机给炸死在中途。——两边的老人都死了,他们把仇恨带到地下。
土改以后,刘李两家又变成地邻。现在这一代人虽然不容易掀起以往那种风波,但在彼此咒骂里,却常常孕育着新的危险。玉珍就不断地向淑英挑战。有一次面对面骂淑英:“臭婊子没好心,好汉子没人要,早晚嫁个恶婆婆狠丈夫,妨的家败人亡,拉棍要饭叫大奶奶。我睁着两只眼珠看着你!”这若是淑英骂玉珍的话,风波不就掀起来了?可是淑英远远躲开她,听见装作没听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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