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风雨》
(4)
去年八月中秋节第二天,媳妇们照例都要走娘家吃“残席”。那天,偏巧乔永要到县里开会,没工夫送淑英。听说尤其九从妹夫那儿借来车,乔永就亲自跑去同他两口子说好,让淑英搭车一同去。淑英想,这也是个和好的机会,就高高兴兴地换上新衣服,给孩子擦上扑粉,抹上红点儿,按约定时间就来找玉珍。那里知道,尤其九家的大门紧闭着,怎么叫也没人开。还是尤会计告诉淑英,说玉珍留下话儿:冲着社干部这节,一辈子也不能和好。淑英气的哭了一顿,这天娘家也没走,从此和好的念头渐渐的在她心里打消了……
现在,尤其九死了,玉珍遭了难,自己该怎么办呢?
雨水滴答滴答地在淑英耳边响,雨点敲打着水面,不平静的颤抖着,她的心里也是千头万绪。她左想右想,想到最后,自言自语地说:“我家过去遭难,是你家害的,你家如今遭难与我何干?反正,我不称心解气,你也不要指望我家帮你一点忙。这你怨不得我。”
她转身把锅里的粥淘在盆子里,一抬眼又望见那包绿豆糕。尤会计给别人帮忙,为啥给丈夫送礼呢?这里一定有问题。丈夫是主任,社里发生的事情,怎说对他无关?还是得告诉他。她移动脚步,轻轻走进屋。
乔永侧身躺在炕上,紧闭眼睛睡熟了。他的一只粗壮的胳膊伸到被子外边,手紧紧地抓住被边;两颊很红,心火把嘴唇都烧裂了小口子,渗出鲜红的血。
淑英见此光景,赶紧把嘴闭上了。她才要移开,丈夫突然咳嗽两声。她急忙伏下身来,替丈夫扯扯被角,盖住伸在外边的那只胳膊。
乔永睁开两只发涩的眼皮,用舌尖湿润着嘴唇。这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被这场重感冒给折磨的象一滩泥似的。他猛然想起,刚才在昏昏沉沉当中,曾听到外屋有生人说话,就问淑英:“谁到咱家来啦?”
“你喝水吗?”淑英答非所问地从身边桌子上取过一杯水来端给丈夫:“喝吧,一点不热。”
“不,我问你……”
“你是不是吃碗粥?”
“我在问你话。刚才是谁跟你在外屋说话?”
“哦,是尤会计。”
“找我有事吗?”
“有点事,都办妥当了,告诉你一声就行了。”
“什么事?”
“什么事?我先跟你说,告诉你,你可不许着急,也不许动。”淑英见丈夫点点头,就把尤其九死的消息说了。
乔永听罢,吃惊不小,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为啥不早告诉我?快给我拿衣裳来。”
淑英一手把丈夫按倒,哀求地说:“我的活神仙,你可不能动呀。他们家的丧事,尤会计都给想好办法了,不必你费心。”
“尤会计?你拿他当可靠的人?别看他入了社,当了记工员,他的心不正。趁别人遭了祸,他还不捞上一把?”
“反正他们是一姓,碍不着咱。”
“碍不着咱?”乔永挣脱淑英按着他的手,坐起来说:“社是个整体,割哪块肉也连心疼。他家的祸也是我们的祸……”
淑英打断丈夫的话:“这我都知道,若是旁人犹可,为他家,哼,我不能让你去拼命!”
乔永怀疑的盯着淑英的脸,问道:“淑英,你是不是还结记过去的仇恨哪?噢,你袖手旁观,给你消仇解气呀?”
“我不能幸灾乐祸,也不能拼命去帮忙。”
“我是社主任,这是我的责任呀!”
“她家啥会儿把你放在心上过?就因为你是主任,她才拿你当仇人看!”
“那不是拿我当仇人看,她是冲着我们的社会主义。”乔永这样说着,一面穿着衣袜:“这回她遭了灾难,她就知道是社会主义好,还是资本主义好。仇呀、恨呀,都会自消自灭!”
淑英见丈夫真的要冒雨出走,不由得朝那张苍白的脸和裂口冒血的嘴唇扫一眼,心里一颤,上前一把抢过布衫来。
乔永也有点冒火,提高声音嚷道:“你这叫什么社员,见死不救!”
这句话象棍子打在淑英身上,又羞,又委屈,鼻子一酸,趴在炕上哭起来。
乔永穿好衣服,也觉得刚才说的那句话有点生硬,就坐下来,搬着淑英的肩膀,勉强笑笑,装得没有一点儿病态的样子说:“淑英,我知道你的心。不怕的,你看,我已经好了。你要知道,一个人遭了祸,他是多么需要亲人的帮助呀!不是金钱,而是人心。社就是社员最亲的亲人。我去了,就算什么也干不了,躺在炕上看看,我也放心,他们也宽慰一点。”他说罢爬下炕,抓起草帽子就走出屋。
他象一个从酒馆出来的醉汉一样,晃晃荡荡走出来。雨水,象冰一般凉的透骨寒。他只觉得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响,又刮来一阵风,使劲站也没站住,扑通一声摔在泥水里。
淑英早跟到门前看着他,见他摔倒,吓的尖叫一声,扑通扑通跳到水里,跑到丈夫跟前,用力扶起他。夫妻两个默默地站了许久。
屋里的孩子醒了,大声哭叫着。乔永把胳膊从妻子的手中抽出来,定定神说:“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去看孩子吧,小心爬到地下摔坏。”他说完又艰难地向外走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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