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风雪》
(2)
正在外边烧火的山峰媳妇,也吃吃地笑了。
我从高家出来天色已近黄昏,灰云彩变厚了,好象追随着加了劲的风往下边坠。过一会儿,小雪花,一团团地往下落。大娘把我送到街口,指给我到饲养场去的路;还说,这几天高山峰害感冒,一直瞒着别人;她再三嘱咐我,好好劝山峰回家来,歇一歇,发发汗。
我找到黄土坡上的饲养场,天完全黑了,就直奔羊圈旁边点着灯的小屋子里。孤灯闪闪,却没有人。我站在门口正迟疑,忽见北边羊圈里闪过一片灯光。我连忙走过去,只见高山峰手提着风灯,伏在木栅栏门上,默默地望着羊群。雪花落在他那大耳朵的皮帽子上,落在灰色的羊皮大衣上,堆积得很厚。我一步跨进他的跟前,心急地喊:“山峰同志,你不是害着病吗,怎么还站在这儿?”
他扭转过头来,对我微微地笑了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脸依旧是通红的,干燥的嘴唇上裂开几道小口子。他好象是有意避开我的问话,指着一个大肚子母羊对我说:“你来看看,那个黑眼圈的,今个夜里要下羔子,没错!”
我没有心思看,连连催促他:“这儿太冷了,你快回家去躺躺吧;今晚上我替你守在这儿。”
他把大衣往紧裹了裹,摇摇头:“你说,在这个时候,我能离开这里,把羊群交给一位不摸底细的客人吗?”他说着,就引着我往小屋子里走:“咱俩今个夜里就伴,还可以聊聊哪!”
高山峰把我安排在炕头上,看着我躺下,他又到外边忙活去了。半夜里,我一觉醒来,风更紧了,雪更大了,雪花象沙粒一样,敲打在窗户纸上。我摸了摸山峰那边的被窝,还是空空的;爬起来,扒着窗上的玻璃朝外望望,院子里,白光光的一片。忽然,一个人从羊棚里闪出来,他用大衣的衣襟兜着一个什么东西,朝屋子这边奔来。门儿一响,高山峰带进一阵冷风。他把兜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被窝里一放,轻声说:“小家伙,好好呆着,这儿暖和,冻不死你了。”
高山峰说完,又提着灯跑出去了。我往他的被窝里一摸,原来是一只刚刚生下来的羊羔。
黑眼圈的母羊果真生羔了,高山峰的眼光不错。我急忙穿了衣服,刚跳下地,想帮帮忙,只见他又牵着那只大母羊走进来。
他满脸冻的发紫,咧着嘴,向我笑笑说:“圈里冷的要命,要不是守他一夜,这娘俩个都得冻死!”
寒流冻的他那只大手已经失去了知觉,说着话,提灯从他手里滑落下来,“巴嚓”一声,灯灭了。他赶紧蹲下身就摸。
我说:“用不着点灯了,羊也下完羔子,你该休息啦。”
他说:“不行呵!雪这样大,羊一个劲儿往一块挤,准是羊圈里有透风的地方。你帮我照顾小羔子,我再去检查一下。”他点了灯,又要走。
我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山峰同志,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出去了。这回你在屋里,我替你去检查羊圈。”
他望着我,愣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行,咱们俩一块儿去。”他说完,就抢先走出屋子。
我抓过帽子往头上一扣就追出来,一出门,冷风把我噎了个倒憋气。大雪已经积到膝盖深了,踏进雪里的脚,立刻就麻木得失去知觉。
我俩前后走着,沿着羊棚转着,用灯照着墙壁检查。一团团大雪从羊圈敞着的那一面往里灌,圈里的羊叫唤着,骚动着。
高山峰声音有些发颤地对我说:“得赶快运些草来,把羊圈敞着的这面堵起来,不然,羊都得冻坏。你帮我把圈里的雪往外清清,我去背草。”
我清羊圈,他去背草。一趟,两趟……然后,他把草捆培在羊圈敞的那面上,好半天才堵严,象是一堵墙,挡住了风雪。圈里的羊群,立刻就都安静下来了。
我发觉高山峰已经累的不行了,呼呼地喘粗气,就对他说:“行了,不要背了。”
他探着身子朝圈里看看,说:“还得背些毛草,给那边几个小羊羔铺在地下。”
我望着他那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心里象燃起一团火,寒冷失去了威力,浑身都是力气。
我把圈里的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还不见高山峰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就走出来接迎他。
风是那样的紧,雪是那样的大,我几乎是滚下这个覆盖着厚雪的土坡,大声喊叫:“山——峰,山——峰!”
前边,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雪地上蠕动;动一动,停一停。我的心一颤,一口气跑上去,刚想扶他,他却振起精神,站立起来,说:“没关系,走!”
早晨刚刚见面时他讲的那句话,又一次响在我的耳边:“就是用心,用我的心把它们经养好的……”这时候,我才懂得了这句话的意义。
一九五九年冬北京北门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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