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风雨》

（1）

   狂风卷着暴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院子里积水成河。那群最恋水的鸭子，也偎在屋檐下边，缩着脖子，瞪着眼，盯着那旋转的水窝发呆。一个霹雷，吓得它们拍打着翅膀，嘎嘎地叫几声。

    淑英蹲在锅前边烧火做早饭。她轻手轻脚的动作，一点儿响声也没有。一会儿，锅里的水滚沸得开了花。忽然间，院内的鸭子几声乱叫，接着是哗拉哗拉地蹚水声。淑英探出头往外一看，连忙向走进来的人打个手势，往屋里撇下嘴，暗示他不要大声喊叫，免得惊动屋里病人。

    这个人是社里的尤会计。四十岁的样子，矮胖子，四方脸，两只机灵的小黑眼珠滴溜乱转。他戴着一顶破草帽，披着片破蓑衣，裤腿捋到膝盖上边。他使劲拔着两只脚，快步跨进门坎儿，一面抹着满脸雨水，一面问淑英：“乔主任的病轻些吗？”

    淑英叹口气，低声说：“昨日一天水米没沾牙，夜间高烧三十九度，刚刚睡安稳。你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尤会计的小眼珠机灵地一转悠，不知是同情还是要发笑的咧咧嘴。停会儿他才说：“我听说他病得不能动转，就不必惊动他了。对你说一声儿，等主任好点告诉他：尤其九刚才咽气了。后事我们都替他们办妥当……”

    “呵！你说什么？尤其九死了……”淑英猛吃一惊，手一松，瓢儿落在锅里边。

    尤会计见她这个样儿，暗暗好笑，不动声色地说：“这有什么吃惊的？‘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人嘛，谁也免不了这一回，不过早和晚。”

    淑英没有听清尤会计嘴里在说什么，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暗自想：人的祸福真是难定呀！半年前尤其九还有个幸福的小家庭。不料想，尤其九一心想发外财，就听了他妹夫的话，背着社里，偷偷往北京市运谷草卖；不敢白天走，就黑夜赶；不敢走大路，就走小路；不敢过桥就跑冰。谁想，初春的河冰正在瓦解，一下子连车带牲口带人都掉在冰河里。幸亏他俩都会点儿水，攀着一块冰，才没送命。可是他受了惊，着了凉，妹夫又一定赖他包赔一半牲口和车钱，三下归一，回到家就卧炕上了，请医吃药都不管用。偏偏在前几天，他女人玉珍生下第三个孩子又得了产后病……一事接一事，庄户人家，就是铁打的肩膀也难扛！如今其九死了，死的要埋，活的要养，病的要治……这个日子可怎么过呢？

    尤会计又瞟了淑英一眼，冷笑一声说：“弟妹呵，说起来倒让人好笑哩，嘻嘻！你可不要说我迷信：鬼使神差，循环报应是一点儿也不假。常言说的好，‘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早与来迟。’尤其九这两口子，哪个办过好事儿？你们两边那个仇，就不用提哩。如今，玉珍那个娘们，还断不了骂你哪……”

    一句话撞在淑英的心坎上。她虽然为这个遭祸的家庭受了一下震动，但是一想到尤其九的妻子玉珍，一想到屈死的父亲和那个毁灭过的家庭，又有一股消仇解气的念头掠过她的心头。她望了尤会计一眼，立刻又想到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身份，皱皱眉毛，摇摇头说：“不要说了，干吗背后骂人家。仇呀，恨呀，都是过去的事了，谁跟她去算旧帐？”她又随便问了一句：“发葬死人的事儿，有指望了没有？”

    尤会计伸出三个手指头，狡猾地眨巴眨巴眼睛说：“指望还能没有，他家里不是还躺着五间大瓦房吗？”他说了这句，发觉有点儿不对劲，忙把手缩回来，装做正经地说：“不，不，我就是来找主任说一声。反正我们是亲门近枝，一个祖宗传流下来的尤字。别看平时打架斗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水大不能漫过桥去，主任若不病，当然得请去合计。他病成这样，就不必了。好吧，我去忙了。”他说罢，转身往外走。

    不打扰丈夫，正合淑英的心意，她没挽留尤会计坐一会儿，就又忙着做饭。只见尤会计复又折回，从腰里掏出个绿纸包儿，说：“弟妹，这一斤绿豆糕给主任，小意思。若是外人，真拿不出手。”

    “不，他不吃，你带回去吧！”

    “别客气，我们哥俩不是外人。”尤会计放下东西象一条泥鳅钻进泥水里似地溜走了。

    细雨绵绵，大水茫茫，雨点儿落在水面上，波环中又跃起无数小水点儿。尤其九的死，也象乱雨点敲在淑英的心上，以往的一切情景，象泛起的水波一环套一环。

    淑英和尤其九媳妇玉珍，都是树林村的娘家。不光住的草房是一条脊，种的地也是一块地隔条小沟。淑英家姐弟五个，她居长，妈妈是个病身子，爸爸白天黑夜忙在地里顾不得家。十五岁的淑英，不得不担起整个家务事来。她可以把妈妈打整好的布片缝成衣服，可以抱着碾棍把整粮碾成碎面，然后做成粥和饽饽。她象妈妈一样哄着小弟弟小妹妹，勤劳又善良，村里人没有一个不夸她。玉珍比淑英大几岁，跟淑英可就大不相同。她上有年轻力壮的父母，下有三个哥、两个嫂。她是最小的一个，从小就娇生惯养，脾气一上来，哥哥嫂子也任凭她打骂。淑英和玉珍两个人性气虽然不一样，淑英却能在各方面对她忍让，所以，相处的满不错。做针钱活两个人总是坐在一条炕上；挖菜拾穗两个人总是一道去一道回。这两家大人过的也挺和气，谁有个缺一短二，也能彼此周济。不料想，有一年秋收的时候，两家却结下了生死冤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