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风雪》

（1）

     傍年根儿，我到吉素村生产大队去过一趟。那天偏偏赶上了坏天气。灰云彩盖着盘山尖，狂风摇着沟谷里的小树，弯腰又点头。冻的我两只手都抓不住车子把，大顶风，每蹬一下都要费很大力气。不过，我一点儿也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恨不得一步就迈到那儿，把要办的事情办好，一步再迈回来。

    你要知道，我是去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呵！你也许听说过，吉素村生产大队的畜牧组组长高山峰，前几天被评为公社的畜牧积极分子。他的事迹，一下子就传遍了整个公社。我们队长从公社开完评比会回来，立刻就派我到吉素村跟高山峰学艺、“取经”，回来好把自己队里的羊也经养好。去跟英雄人物学本领，回来能把工作搞的更好，我怎么能够不高兴、不心急？嘿！说来真巧，当时，我一跨进大队部的门，正碰见高山峰在那儿跟大队长商量事儿。

    高山峰今年才二十五岁，细高个子，赤红脸，坐在我面前，光是低着头，吃吃地笑，简直象个安静的大姑娘。看人别看表面，他的根底我知道一些，他对经养羊可算是个“专家”哩！听说，他家几辈子都靠放羊生活，他小时候，就跟他爸爸放过羊，是在风里雨里摔打出来的。一直到土地改革那年，他妈领来土地证，进门就对儿子说：“山峰呵，这回咱们总算熬出来了，往后咱再不用干那种担惊受怕的事儿了，一心一意地种地吧！”她说着，拿过菜刀，狠狠地把鞭子剁断了好几节儿，扔进灶膛里给烧了火。从那天起，山峰就不再放羊了。过了几年，村里成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春天买来一群羊，高山峰围着转了好几圈儿，忍不住跑去找主任，要求当个牧羊员。他妈得到信儿，百般阻拦，不让他干这营生，高山峰一定要干。妈伤心地掉了泪，拉住儿子说：“孩子，你让妈过几天舒心日子吧，你爸爸放一辈子羊，我替他操了一辈子心。山高路险，风里雨里，受了多少罪呀！我的心整天价在手里攥着，到头来，他还是把小命搭上了……”原来，高山峰的爸爸给地主放羊，一辈子没有吃上几顿饱饭、热饭，累坏了身子，从山上滚下来，摔了一身伤，狠心的地主还逼他上山；在一个暴风雨的黄昏，累、病和饥饿夺去了他的生命。高山峰对妈说：“过去怎么能跟现在比呢？过去那种日子早已经过去了，如今放羊是为了集体。我从小就跟羊打交道，我知道养羊就象端起聚宝盆，会给社里出产好多东西；为了把社里的羊养好，就是吃点苦，也是应当的。”他不顾妈反对，到底又拿起了牧羊的鞭子；六年里边，他没有一天离开过羊群。小羊羔一个个在他手下降生了，大肥羊一群群地从他身边赶走了，他越干越有劲，他成了整个人民公社尊敬爱戴的人。不过，先前我只是听别人讲，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他。

    我一面说明我的来意，两眼不住地打量着高山峰。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创造了百羔无死亡的奇迹；创造了“快速催肥法”，他的贡献是难以用数字计算的。我恨不得立刻就从他的嘴里掏出“法宝”带回去！可惜，他不习惯讲话。我只是提几个问题，他那脸蛋就憋得象五月的石榴花，额头上还冒了大汗珠子。他说：“同志，你别问我了，我什么经验也没有，反正人民公社给我的职务就是经养羊，我就得泼出命去把它们经养好呗！”他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好象再也不会说旁的。

    我又追着问他：“你到底用什么办法把它们经养好的呢？”

    他有点为难了，脸憋得更红，两只手不住地搔着头皮，好半天才回答说：“办法我真讲不出，反正，干什么工作，就得爱什么工作；你一定问我用什么方法，我说呀，就是用心，用我的心把它们经养好的！”

    大队长见我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气，就对我说：“要我看哪，同志，你就在我们这儿跟高山峰住几天吧，他这话你得慢慢的体会，这里边就有法宝。”

    说话间，一阵风卷沙土吹到窗户上。高山峰猛地站起来，从窗户上的玻璃朝外看了一眼，脸色立刻一沉，扭头对我说：“有工夫再聊吧，我有点事儿得马上去！”他说罢，不等回话，抽身就走，脚步“蹬，蹬，蹬”，象一阵旋风似地消失了。这行动，跟他的性格是多么不同呵！

    我坐在大队部的门口，焦急不安地等着他。等呵等呵，天快黑了，还不见他的影子。这时候，大队长也早去忙他的工作了。我拿定主意，亲自到高山峰家里找他一趟。好不容易找到门口，不巧，高山峰并没有回家。他妈在屋里做针线，他媳妇正烧猪食。

    老大娘把我让到屋里，一面倒热水，一面说：“在家里你还能掠到山峰的影子！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守着他那群羊，羊就是他的命根子。”从大娘的声调和表情里，多少可以体会出，她是在向客人夸赞自己的儿子。看来，她是一位好说好笑的老人。她递给我一碗热茶水，又把火盆端在我跟前，拉我坐下，就唠叨起来了：“小伙子，让你说说，天下有这样的事儿吗？结婚才三天，他就挟着铺盖搬到羊圈里去了。我寻思着，媳妇新来乍到，不好意思把话说出口，当老人的哪能不体贴孩子？我就去找大队长，大队长一见我也诉起苦来了，‘我的老嫂子，你叫我有什么办法？我派了人替他看羊，他硬把人家给撵出来了！’我找大队长这事儿让山峰知道了，小两口倒给我上起政治课。山峰说：‘那么多母羊都是这个月下羔，天气冷，冻死个羔子可不得了，派别人替我，哪有我熟悉它们呀！’这还不算，儿媳妇也在一旁敲边鼓：‘个人得服从集体，我们都年轻轻的，往后一块儿生活的日子长着哩！我想，过些日子也跟他搬到羊圈去住，也好帮帮他。’小伙子你看，我反倒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象人了！”大娘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