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二十五段（2）

  田留根不声不响地跟着郭云来到大庙后边的何家小院子里。这儿站着几个上年纪的党员干部。里边有老烈属和一位从水利局离休回村的老科长。他们有提着锹的，有拿着镐的，也有抱着草捆的，都在“望洋兴叹”：土坯房太高，草顶糟朽，非胳膊腿灵活而又情愿冒此风险的人，是难以攀登上去完成苫盖任务的。

    田留根没有来这儿“为人民服务”的自觉性，他是被他所敬畏的老队长“逼上梁山”的。他到何三老头屋里搬凳子准备上房。他看到一间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既脏乱，又充满凄凉气氛的屋子。他看到一个瘦弱无力、使人怜悯的老人。老人身上裹着破烂得一堆一块的被子，坐在露着炕坯的席片上。左边摆着脸盆、瓦罐、木筲，右边放着一只很大的破笆篓筐子。

    “三爷，在炕上摆这些东西干啥呀？”田留根站在门口，很纳闷儿地小声问。

    “漏雨。接雨水的。”

    “三爷，笆篓筐怎么能接雨水呢？”

    “这是救命用的。房顶要是给浇塌下来，就把它扣在脑袋上，砸不死。”

    “瞧您，这日子咋过？还是回公社敬老院吧！……”

    “去去去！谁也别给我出这馊主意！”何三老头不高兴了，摆动着枯柴似的手嘟囔起来，“哼，敬老院，敬老院，不是亲的己的，谁敬着你？我死也死在自己的炕头上！……”

    田留根搬出凳子，往那随时有可能出危险的屋上爬的时候，他终于有了一点点自觉，认为应该来这儿“为人民服务”，应该把屋顶苫好，不让可怜的何三老头可悲地结束他的性命。田留根如果不诚心诚意地做，那就真像老队长咒骂电工的话那样，太没有人味儿了！

    在可能漏雨的地方清除了腐烂的草、松化的泥，而后重新苫上、堵牢，实际上并没有用很长时间。再比这简单的事情，没有人手做的话，就变得难于上天！

    干部们一齐动手把屋子、院子都给收拾一遍，见天空越来越低，也越来越黑，便纷纷离开回家了。

    田留根把凳子搬回屋，见老队长郭云在灶膛点着了火，又在刷锅，就说：“要下大雨，快回家吧！”

    郭云很生硬地回答：“我那房是翻盖过的，不会漏不会坍，又有一家子人守着，急着回去干啥？这破屋子你给苫的行不行，没把握；等雨来了，我得观察观察。你有事儿，走你的吧！”

    田留根背着草筐急步往家走，刚进大门，就电闪雷鸣地闹腾起来；跑进屋里没容站稳，瓢泼的暴雨就哗哗啦啦地下昏了世界。

    雨停风止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兴许是电站为了避免雷击而拉了闸，或者是大风刮倒了电线杆子，反正灯拉不着，只好点起小油灯吃晚饭。

    坐到炕桌跟前，田大妈才顾上心疼地抱怨儿子：“你这个人哪，割青草可多可少，干啥还那么恋活计，不早一点儿回来？要是让那阵子雷雨给截在河套里，有多危险！”

    田留根解释说：“我早就回来了，走在街上让老队长给截住。”

    “哟，老积极没事儿截你干啥呀？”

    “给何三老头苫房子。”

    “他的房子漏雨啦？”

    “小雨就漏个一塌糊涂，今儿个要不是下雨前给苫上，不坍了顶，也得把老头子给泡起来。”

    “嗐，那个人一辈子老实厚道，一辈子出苦力气，到老来倒遭了大罪！”

    闷着头吃饭的田成业听到这儿，插一句说：“看起来不论啥年月、啥社会，一个人不成家立业不行，不娶上媳妇留下个后代不行。留根你可不能耽误了自己。应当照你妈指教你的话做，搞对象得开通点儿，得大胆点儿；靠别人保媒不行的话，你就学学人家郭少清和电工的样子，自己找。……”   

    最近一些日子，田留根就怕别人议论他的婚姻事。他尤其回避跟他的爹妈议论这个话题。只要别人谈话一沾这件事的边儿，他就起心里烦躁。这会儿爸爸又往他的心病上戳，不由得发起倔犟气，声色俱厉地顶撞爸爸说：“大着胆子，自己搞！咋大？咋搞？我到路边等着，见一个好的就拦住人家？……”

    田大妈能体会儿子的心绪，赶紧打岔：“留根，你快麻利地吃。吃完看看咱家的新房后窗户关上没有。”

    田留根又吞两口饭才说：“都关着哪，不用看。”

    田大妈说：“刷油漆的时候，我把插板儿都拔下来了，怕是让大风给吹开。”

    “明儿个再看吧。”

    “半夜兴许接着下雨，还是看一看心里踏实。”

    “您看外边多黑！”

    “跟西院你石头哥借借手电筒用。”

    “啥都跟人家借，也不怕人家讨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