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队长做媒》
(6)
王自宝苦笑了一下,紧接着叹了口气,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咱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人,咱能……唉,咱不进步吧,也是在这好花好果的大树林子里边落着的鸟儿,怎么不惦着跟大伙一起飞,怎么不盼着往好处奔?唉,咱臭得象一泡粪了,别人见了捂着鼻子躲着走,谁能跟咱呢?反正是烂到底了,何必心高妄想呢?老娘们儿跟咱这样的人有个啥奔头……”
“为什么没有人跟你?燕子峪该结婚的都成了对儿,为什么偏偏把你剩下?”
“咱落后呗!”
“为什么甘居落后呢?你是个五尺高的汉子,你哪一点比别人差?你还年轻,人要脸,树要皮,你该有个志气呀!你该往头奔,这是多好的时节呀!”
“反正是完了,怎么也不行了。”
“离完还远着呐。天是晴的,路是平的,完不完全在你自己。”王子江说到这儿,又把话题一转,“伙计,实话对你说,我今天来,就是特意要给你作个媒。”
王自宝猛地抬起头,两只受宠若惊的眼睛,风快地瞥了王子江一下,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巴,想笑,又忍住了;那副神气好象是说:“真的,你不会是逗我吧?不会是借引子,再批评我一通吧?”
王子江站起身,朝王自宝跟前迈了一步,郑重地说:“你这几年过得不象样子,这也不能全怪你自己。我有责任。我对你关心不够,也没有帮助你,这是真的。我什么时候跟你谈过心事?你有你的难处,可是我不知道,咱们谁也不知道谁的心了,又怎么能帮你呢?你应该批评我。自宝,屁股臭扔不了,无论如何,我们是弟兄!”
“三哥。”王自宝心里猛然涌起一股热浪,两眼发潮,垂着眼皮,亲热地叫了一声。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对这位领导改变了称呼。他随即抬起头来,又冒出这样一句话:“三哥,你渴不渴呀?”
三哥这两个字,在王子江听来是那么亲切、那么动听,他心里想:“对,一点儿不差,我们是兄弟。”他本来是不想喝水的,却脱口说:“嗯,我正渴啦!”
“我给你烧水,还有点儿好茶叶呐!”
王自宝利索地抱来了柴禾,点起茶炊子。因为一种不平常的慌乱,他的两只手有点发抖,火柴棍差点儿烧了他的手指头。火光把他的全身映红了,把他的心胸烤热乎了。他心里仿佛有一块坚冰,跟王子江和许多人隔着的坚冰,在慢慢地溶解,化成了急流。不知为什么,他那许久没有剃的头发两鬓边,滚下来细小的汗珠。
这当儿,王子江已经从屋里出来,搬过一只小凳子坐在他的旁边了,要他把心里话都吐出来,听一听。
“三哥。唉,这几年,我过得是不象个样子。三哥,我这个人你是清楚的。”王自宝一面擦着茶杯,一面说着。比起平时,他的嘴可是显得笨多了,“许愿不还愿,白把神仙骗。三哥,这回我不向你许愿,咱们拉线瞧活儿。三哥,我跟别人不能这么说,真的,你先给我张罗一个人吧。有个拴马桩,对我进步也有好处。”
王子江说:“我就是要先给你解决这个问题,咱们就说说吧。”
王自宝更乐了:“真的,这个人是哪个村的?”
“南村的,我一提你就认识。”
“南村我倒是去过一趟,怕是没见过吧?”
“你不认识那个李月珍?”
“她?”王自宝一愣,茶杯差点儿从他的手里滑掉。他那长着连鬓胡子的脸上,刚刚醒来的喜悦的神采消失了,又布上了失望、痛苦的阴云。
那一天,媒人替他跟李月珍约定,在邦均镇西门脸外边的洋灰桥头,跟王自宝对面相看。为了这次会见,他吃了多少苦头?他借了债,起了五更,在毒热的太阳下边,在桥头直竖竖地站了一天,结果连这女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气得他跑到小酒铺喝个烂醉,回来路上刮大风,又黑又冷,走一路吐一路;到家病倒,七天没起炕……
王子江又叮问他:“你们认识吧?”
王自宝使劲摇摇头说:“不认识。三哥,你别费这个心了,她……”
“她怎么跟我说见过你哪?”
王自宝忽地又打起精神,一迭声地问:“她跟你说见过我?她什么时候见过我?”
“你想一想。有一回你去赶集,半路上下起大雨,你碰见一个妇女在树下边避雨,她还买了一大筐子白菜。等雨小了,你替人家背着,把人家送到南村村口。你还把油布让给人家披。人家问你姓什么,叫什么,你都说了。你还告诉人家,你就光棍一个人过日子,还夸燕子峪变化得如何如何好。对不对,想想!”
王自宝拍着手说:“对,有这么一回事儿。那个人就是李月珍呀?”
“不是她是谁,人怎么样呵?”
王自宝不觉脸红了,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人不错,挺能干,也挺开通。”
“就是不错嘛。人家劳动可好啦!”
王自宝不由自主地又叮问一句:“三哥,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呀?”
“李月珍前几天亲口对我说的嘛!”
“唔,是这样呵!真是她亲口对你说我了?快告诉我,她都说我什么了?”
“人家说你人不错,心肠挺好。对你的根底也知道的满清楚。还说,只要你能好好地改掉毛病、追求进步,一定能变成个好社员。”
王自宝听了这些话,品味着,呆呆地盯着沸腾的茶炊子,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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