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二十三段(4)
“哎呀,你在和尚庙里干那个啦?”
“反正那边没熟人,没谁认识我。怕个啥!”
二泉寺过去是个香火很旺盛的庙宇。和尚们很富,不仅有庙产土地,还雇着长工和厨子。“花和尚”特多。吃肉、喝酒、跟女人相好。传说二泉寺附近村子里的许多小孩子都是和尚的“种”。自从日本侵略军一来,那庙被烧了两回,被拆了两回,只剩下一道山门、一层大殿和几间配房。土地渐渐地出卖了,和尚还俗的还俗、逃跑的逃跑,衰败得不成样子。一个流落到外国的小和尚发了洋财,旧情不忘,经常施舍些钱汇到二泉寺;有两个老和尚在那儿连看门带养果树,维持到现在。两个老和尚都七十开外,又是身子骨好,而且“春心”未灭,遇着俊俏的媳妇就盯着看;平时脾气不好,凡是女的跟他们打交道,即使是老太太,也会变得格外和气。田大妈这会儿回想起两个老和尚围着她转、献殷勤的丑态,还有点不好意思。她当然不能把这方面的详情对田成业讲。
她只告诉老头子:“四天不到,我把他们该拆该缝的都给他们做了,连门帘儿、桌幔子都给洗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展展。瞧把两个老和尚给乐的,硬塞给我十五块钱。还不要我的饭费。”
田成业听了老伴儿的叙述,惊叹地咂着舌头,说:“你可真够胆大的,一个妇道人家,跑进和尚庙里住好几天!”
“废话!”田大妈白瞪老头子一眼,“这还不是为了早把新房子装扮好,赶紧给儿子娶媳妇呀!”
说儿子,儿子到,田留根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他穿着那条节省着穿的手工做的黑布制服裤,上身光着膀子,新式尖领、旧式袖子的汗衫搭在肩头上,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
田成业一见儿子的神态,就预感到有些不妙,小声地告诉老伴儿:“南头刘家给留根找的那个对象,今儿个自己骑着车子来了,两个人去见了面。怎么这一小会儿的工夫就分手了呢?八成又吹了灯!”
田大妈一面听老头子说,一面用察颜观色的目光迎着儿子;等到了跟前,便带着责备的口气对儿子说:“就你这个笨劲儿,活神仙下凡来也没办法。我不是一再地教给你吗?再跟姑娘见面,就挑明了说。告诉她,你弟弟是个追新派的人,等从技术学校一毕业,就在城市里干工作,决不会回田家庄找个在农村种口粮田的老婆;就是农村出来的姑娘,也得跟着出去跟他一样端上铁饭碗,来个双职工,在公家的宿舍大楼上安家。你要这么爽爽快快地一说,先把姑娘的顾虑打消了,婚事也就成了八九分……”
“您快得了吧!”田留根哭丧着脸,以少见的不恭敬态度打断他妈的话,“我要不是照您教的先摆这些,这回还吹不了哪!”
“怎么呢?”
“她问我,你弟弟在城里安家,你爹你妈将来跟谁过?”
站在一旁的田成业听见儿子这句他没有料到的话,被吓一跳,不禁张开嘴巴“啊”一声。
心膛宽、脑瓜活的田大妈,也难免为这个严重题目所震动,绷起脸孔,发怒地说:“养儿防老嘛。我们不是绝户,当然跟儿子过。这还用问?这还不好答对她?”
“我就是这样回答她的!”田留根分辩说,“她又问我,过几年,两个老人病在炕上、瘫在炕上,谁伺候?全压在我们身上?你弟弟他们躲得远远的图清静、找便宜,没门儿!”
“哎呀呀,闹了半天,我们注定要变成没法儿处理的破烂儿了!”田成业大为悲伤,两条腿瘫软无力,顺势坐在地埂上,双手抱着的玻璃差点儿滑落下去。
田大妈怒不可遏地对儿子说:“你应该问问她,她哥哥是咋处置她爹妈的?”
“她说,她哥哥嫂子一成亲就都跟爹妈分开过。还当众立下字据:对老人‘活着不养,死了不葬’……”
田成业哀叹一声:“我的老天爷,要这样,还生儿养女干啥?还拚死拚活地给他们成家立业干啥?长这种心的,还叫人吗?”
田大妈的精神也似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头昏目眩,两耳发鸣。她却强作镇静,强行挣扎,两只眼睛盯着儿子,声音发颤地问:“你打的是啥主意?你怎么跟她交待的?”
“我立马当时就告诉她了,我宁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做那号丧尽天良的人!”田留根这样回答着他妈,异乎寻常地、大义凛然地宣布,“爸爸妈妈你们放心,我说话算数。我将来要是不孝敬你们,就天打五雷轰!”
田成业听了这话,心里打起个热浪头,两只深陷的眼窝也跟着红了。
“你有这份心,我们总算没有白养你一场,足够了。就是累死累活也情愿。”田大妈流着泪,哽咽地说,“来,提上这两个桶。是油漆。把新房子的窗户油成绿**色的,把柱子、过木油成红**色的。那几块玻璃,安在窗户下边一溜,好明亮。把新房子收拾得美美的。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孝**子,就有你这样的孝**女,一定要给你找个般配的媳妇。放心,妈拚了这条老命,也不让你打光棍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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