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笑话》

（14）

     可怜的黑三，已经白了少年头，才对那个能救他的王华灭了希望、死了心，老老实实地戴上了汉奸反革命的帽子，打算忍受一辈子侮辱，熬受一辈子苦难。

    万万想不到，黑三老头今儿个竟突然变得如此荣耀，这般福气！

    他在这土洋结合的新房里呆坐了一阵儿，越琢磨越不踏实；见老伴儿睡着了，心想：我得到外边找个可靠的明白人打听打听消息，摸摸实底儿，再选对策，免得傻子一样地钻进史先进设的圈套。

    他站起身，在光滑如镜的水磨石砖砌的地上小心移动脚步，拉开那安着雕花玻璃的堂屋门扇，刚要下台阶，就瞧见一个人走进院子，不由得愣住了。

    来人是党支部书记史先进他妈。

    老太太一身崭新的打扮，头梳了，鞋换了，胳膊上挎着个小包裹，迎着黑三老头迈步，脸上浮现着发自内心的表情丰富的笑模样。

    这笑容，对黑三老头来说，很早很早以前就熟悉。他知道这女人喜欢他，但他决不动一丝一毫的邪念。以后他俩一起遭了冤屈，再以后黑三越来越倒霉，所以再没看到过这笑容，很久很久地见不到了，以致于完全忘掉。今儿个怎么也神奇般地再现在眼前了呢？

    他忙打招呼：“你要出门串亲戚去吗？”

    “嘻嘻，巧啦，就到你这儿来。”

    “到我这儿？”

    “给你当做饭的、伺候病人的保姆。”

    “别闹笑话了。我都快憋闷死了！”

    “用不着胡思乱想。你就心安理得地住着，心安理得地享受吧。他们父子俩都欠你的，该还你了。”

    “我总得弄个明白呀！”

    “眼下这世道没明白事儿。糊涂庙里住着糊涂神儿，烧香许愿的也是糊涂人儿。你就糊里糊涂地活着，听天由命，心里更干净更痛快！——快把屋门打开，抬电视机的来了！”

    “电视机？”

    “二十一吋带色的。”

    “哪来的？”

    “借花献佛——贿赂我儿子的，我儿子又孝敬你的。不用不安心，连这房子，没有一样是他花力气挣来的。”

    说话之间，黑三老头果然瞧见有两个不相识的人抬着一个印着洋字码的大纸箱子，进了那座镶嵌着玛赛克的大门道。

十一

    “你们一个一个好象木头人，没有长脑子呀？”党支部书记史先进对忙碌在村民委员会办公处的党团员和干部们发脾气，“我早就把衣服准备下了，你们拿去，让黑三老头两口子换上就齐了，偏偏没有谁想着事儿。等贵宾到了一见面，他们象两个叫花子似的，丢脸不？”

    有两个妇女干部赶紧从他手里接过那卷子衣裤，随后往外走。

    史先进又冲她们背后喊：“你们往北边跑啥？不知他住在新街的东头吗？”

    “唉，一着急忘记他搬到您那空宅子去了……”

    “放屁！谁说是我的？谁住就是谁的。一会儿贵宾来，谁再冒这号蠢话，别说我不客气！”

    两个妇女干部习惯支书的这种指责，就认错地笑笑，朝南边跑去。

    史先进急急忙忙地兜着圈子，到处检查一遍，唯恐有一点疏忽而使客人挑出毛病，或心里不悦。院子土地上露出一颗小石头子儿，他让人拾起来；墙根的砖缝里夹着一片干树叶，他让人掏出来；让把洗过的碗筷再洗一遍；嫌油漆桌子有一块被热水杯烫过的痕迹，就命令把一条新床单当台布遮在上边。进了厨房，他的挑剔和叮嘱更不少。

    一切料理停当，他开始摇电话，向乡党委书记报喜似地说：“您让我找的那位英雄村长，我可找到了！”

    “果真是你们村的呀？”

    他连忙回答：“没错儿，没错儿！当年残酷的抗日战争，我们青石村几任村长都是勇敢杀敌，前赴后继。我当时没猜到找的是哪一位。”

    “好哇，好哇，这就好跟上边交待了。”

    史先进说：“昨儿个晚上两位老战友没有见上面，今儿个那位高级干部，准得亲自到青石村来看望看望当年的英雄村长，是不是呀？”

    “这很有可能。”

    他冲着话筒笑笑说：“您是不是督促一下，请他们早点儿动身。我们把午饭都准备停当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