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笑话》

（10）

     他妈捂着嘴笑笑说：“你的算盘倒打得不赖，可就是怕做梦娶媳妇，白喜欢一场。别忘了，人家是来拜黑三的，不是来拜你们的。更别忘了，你们怎么整人家黑三的，把人家苦害到什么地步，你有啥脸往人家跟前靠、往人家身上贴呢？”

    史先进听了这句话，不禁地打个愣，分辩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如今啥样，人家省长级干部脑袋上长着眼，还看不出来呀？人家黑三活着，鼻子下边长着嘴巴，有苦水不由着性地往外吐，还给你们留着呀！哼，够你们受的，吃不了兜着吧！”

    这一篇逆耳朵的话，如同一场冷雹泼落在史先进那发烫的头上和发热的心上。他的脑海里随即闪现出批斗黑三老头的场面，而且首先出现的是他史先进亲自动手摁黑三的脖子，黑三弯腰站久而站不稳的时候，他上前狠狠地踢了一脚的场面。跟着映在脑海的，是黑三老头那三间摇摇欲坠的旧房子，破衣拉花的黑三老头，还有瘫倒在炕上的黑三的老伴儿。

    他心惊胆颤，同时发怒地朝他妈一翻白眼，暗想：“我参加斗争黑三，摁了他一下，踢了他两脚，还不是因为你呀！”

    造成这无法洗刷的罪过的根由，的确是由于他妈。他那天踢黑三老头的时候，嘴里就是这么嘟囔的：“这头一脚，为革命踢的！这第二脚，是替我爸爸踢的！”

    史先进在心里只冒出半截儿抱怨的话，戛然停止，猛抬起头来，眼睛睁个溜圆，在他妈的头上、脸上、身上、脚上，仔仔细细地打量，同时那个现代化的脑袋瓜飞速地转悠起来：转着转着，忽然嘿嘿地笑了。

    他妈被儿子突如其来的笑声闹得直发毛：“你笑啥？疯啦？”

    史先进不作答，把擦半截的皮鞋草草地蹭了蹭，重新穿上；返回屋里，打开媳妇用的大衣柜，找出几件素色的裤子褂子，然后跟自己刚刚换下来的衣服卷在一起，往胳肢窝一挟，匆匆地往外跑。

    他妈被儿子这一连串古怪表情和动作弄得莫名其妙，连声问：“你这是咋啦？你这是咋啦？”见儿子听而不闻地跑出院门，她就惊慌地追了出来。

    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先是猛地吱儿一声叫，随后响起党支部书记史先进那洪亮而严肃的呼喊：

    “青石村全体党支部委员，全体党团员，还有全体村民委员会小组长以上的干部请注意。听到广播通知后，立即来村民委员会办公处开碰头会。有一件关系着青石村人民前途命运的大事要讨论、决定和动手实施！”

    他妈一听干部们要开会，不好再追赶，就停在一棵老枣树下，拿不定主意马上返回家呢，还是到街里找人多的地方呆会儿。她抬起头，手搭眉梢遮着阳光，四下张望一下，看到远处一所破旧的宅院，烟囱在冒烟。那是黑三老头的家。她不禁想起黑三老头还有一桩冤假错案，应该趁时来运转的机会顺便给平反。她决定哪也不去，就留在原地。估摸干部会快开完的当儿，她闯进会场去，提醒他们别忘了那件重大问题。

    时间没过多久，史先进就转回来了。看样子要奔家，见了他妈才笑嘻嘻地弯了过来。

    他妈挺纳闷地先开口问：“你不是喊商量关系着全青石村的大事嘛，怎不开呀？吵包子吵散了？”

    “干好事儿，都顺心，都热心，吵哪家子？”儿子掩饰不住喜悦告诉他妈，“我们分工合作，一齐动手，所以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决定了。立即行动，先给黑三老头搬家……”

    “把他往哪儿搬？他儿子一窝孩子还没地方搁哪，还有地盘搁他俩？”

    “他那房虽然不破旧，太老式，影响观瞻。我决定把东头那新房让给黑三老头住。在那儿接待省长级的老干部，该有多气魄！”

    “别骗我。我不信你有这分善心，舍得割这块肉。”

    “真的。反正您那孙子起码还得过二十年才能娶媳妇成家。到那时候，青石村人都住两层小楼了，谁还住它。闲搁着，风吹雨淋的，自己也得坏，等住的时候也得重新翻盖。还不如这样办两全其美。您说对不？”

    他妈点点头：“要是真心实意，倒是件积德的事儿。就怕你心疼。”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如今是讲效益的年代，干啥事都应该不惜花本钱。”

    “你花了这么大的血本，拍黑三的马屁，他就能跟你把心里的疙瘩解开吗？”

    “那倒不一定。不过我还有个绝招儿！”

    “什么绝招儿呀？”

    史先进故意不立即回答，而是让自己的脸上做出一副严肃而郑重的表情之后，才一字一句地说：“我决定，派您给黑三家当保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