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笑话》
(7)
七
四十多年前,黑三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他心地和善,脾气柔和,身子骨结实;长相模样更象个男子汉——用史先进他妈的话说,他“黑俊、黑俊”的。由于是这么一个好小伙子,家境虽然贫寒,也没有熬光棍儿,娶上了媳妇,而且是个人人夸奖的很标致的媳妇。可惜,结婚才一个月,就遇了倒霉的事儿:抓阄抓了个村长当。老实巴脚的庄稼人,只求平平安安过个不挨饿不受冻的日子,很不情愿沾官派。他们怕官,恨官,对吃官饭的人敬而远之。天上掉下个官差,砸到自己的头上,本来就够倒霉了,还是个给外国人当的官差,越发觉着承受不住。庄稼人再没文化,也知道这个官差寒碜、羞耻,而且危险可怕。为了这场摆脱不掉的大祸,新婚的小两口愁得一夜没有睡着觉。
第二天,黑三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到燕山镇的大乡里履行手续:把自己的姓名登记在村长花名册上,问清了青石村应摊粮食钱款的数目字和最后的交付期限。办完了这些公事,他一刻不肯停留,又愁眉苦脸地往回返;边走边想心事,越想越觉着往后的路子难行,日子难过。
当时正是高粱晒米的季节,遍地都是青纱帐。在田间的小道上穿行,看不见蓝天,透不进阳光,更遇不到个可以聊聊天、解解闷儿的同行的伴儿。只有庄稼穗子摇头晃脑,庄稼叶子相互拍巴掌。这就更增加了幽静和神秘的气氛,使愁肠万结的人越发寂寞烦闷。
黑三走着走着,不仅觉着寂寞烦闷,而且感到有几分恐慌。所以他加快了脚步。就在这当儿,他忽听到左边青纱帐里传来一阵刷刷的响声,由远而近,响到身边;又见高粱秸摇晃着向两边倾斜,最后蹿出一个人来。
这人三十左右岁,穿着白布褂子,青布裤子,钉着皮掌的鞋子;头戴大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脸孔白白的,挂着汗珠子;大口地喘着气,两只眼睛闪着神秘难测的光,紧紧盯着黑三上下打量。盯得人心里直发瘆。
“你是青石村的村长吗?”那人往小道中间一站,挡住黑三的去路,这样冷冷地问。
黑三瞧见那个人一只手插在衣兜里抓着手枪,认定是吃官饭的人,但猜不透是日本的便衣特务呢,还是八路军的侦察员?不管是哪一种人,他也得点头回答:“对,我是青石村的村长,刚当上几天……”
那人打断他的罗唆而逼问:“你还有中国人的良心没有呢?”
这句话把黑三给问急了,吵架似地辩白:“谁没有中国人的良心?我是个中国人哪!”
那人又逼问:“你拥护八路军不?”
黑三脱口就喊出心里话:“拥护啊,八路军是真抗日救中国的嘛!”
那人笑了:“好吧。我今儿个就考验考验你。马上返回燕山镇,给我买十盒红伤药,我在这儿等着拿走急用。”
黑三接过那人交给的钱,二话没说,就返回燕山镇,到药店如数买了药品,顺顺当当地过了哨卡,回到青纱帐,把药包交给了那个陌生人,然后分了手。直到进了家,跟新媳妇述说路上巧遇的事儿,他才想到危险,很有些后怕:碰到的那个人如果是个日本便衣特务,故意诈骗,黑三我回答那几句话,帮办了那件事,还回得了家吗?还不当时就把小命丢在高粱地里呀!
过了二十几天,红高粱刚刚砍倒运到场上的一个夜晚,大晴天,好月亮,地上爬着一只蝲蝲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黑三放下饭碗,打着饱嗝,走出屋关了大门,冲着墙根儿解小手,忽听背后有踩动秸秆的响声;扭头一看,墙角站着个人,把他给吓得一惊:怎么把个人给关在院子里了?他是个什么人?
那人往前凑凑,小声说:“史村长,不认识了?我是侦察员王华呀!……”
黑三从那个小白脸的模样,还有外地口音,认出此人正是那天在高粱地遇见的那个八路军,就问:“您找我有事儿吗?”
化名王华的人急忙地说:“我们让叛徒给出卖了,遭了围剿,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
黑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快,有话到屋里说。”
进了屋,王华一口吹熄了油灯,接着话茬说:“我估摸,他们打扫战场的时候,准得发觉少一具尸首。找不见那个人,不够数目,准得设下天罗地网,四下搜捕。我想在你这儿躲躲,找机会再进山找队伍。你看怎么样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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