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丁香》

（2）

 二

    丁香跟董四吵得很凶，为的是牲口料。董四要豆子，丁香偏给秕高粱。

    昨天晚上，他们为这个事儿就犯了几句口角。董四心里边一直不痛快。他是个直性子、倔脾气的老头子。这群牲口是他的命，他的命就是这群牲口。只要把牲口喂得膘满肉肥，割他身上的肉也舍得。别人要是无故打他的牲口一下子，不论谁，他都要跟你拼命。别人不重视他的工作，给牲口一点委屈，他就更受不了啦！他觉着丁香不给他豆子，就是轻视他的工作，就是跟他找别扭，这口气不能忍！

一大早起来，他把牲口剩在槽里的高粱粒子打扫在簸箕里，端到保管室，准备将丁香一军。他是为吵架去的，一进门，又改了主意。他心想，不管队长怎么往高里抬丁香，她毕竟是个不大懂事的孩子，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对孩子总得哄着点儿，哄哄捧捧好办事儿嘛！

他带着笑容说：“丁香啊，不是四爷故意要豆子，是这高粱实实在在没法儿喂。你瞧瞧。”他用手扒拉着簸箕里的高粱粒儿，“牲口吃一口，吐一口，最后连闻都不闻了。我心里是多难受啊！”

    丁香正坐在仓房门口理乱麻绳子，短的接起来，散了的拧起来，一大团乱绳子，让她理的一根是一根。她手儿很巧，除了活泼，又有股子踏实劲儿。前几年她在邦均上中学，一直当走读生，晚上回家来，常帮爸爸整理工具，或是帮爸爸记账。他们干活的时候，爸爸不是给她讲旧社会农民遭的苦难，就是给她讲农村的发展远景。爸爸说，过几年，生产队的保管员不光要管犁管耙，还要管拖拉机、大汽车哪！丁香很听话，处处都向爸爸学习。她在生产队干活从不惜力，样样带头；当了保管员，虽然是暂时的，她也要一心一意干，办事儿决不马虎。

    她把董四的一套话听完，朝簸箕里扫一眼，就说：“我就不信，还有不爱吃粮食的牲口！”

    董四说：“它们要是喜欢吃，我何必找这份儿麻烦？我是吃饱了饭撑的呀？丁香，大孙女，没别的，给四爷换换吧。”

    丁香摇摇头：“不行。”她心里有主见。虽然她刚当上保管员，还不大会当，可是她见过爸爸的样子。爸爸是模范保管员，社员夸好，队长夸好，连公社的杨书记都夸好；照着爸爸的样子当，准没错儿。她说：“过几天活计忙了，我再给您称豆子；我爸爸临走再三这样说，咱们不要随便改吧。”

    丁大伯临走的时候，也把这个意思对董四说了。当时董四也赞成。可是眼下，他怎么想也是喂豆子牲口吃的香，就又赔着笑脸说：“丁香啊，办什么事情得灵活一点，和气一点；灵活出巧工，和气生财。咱们爷俩谁对谁？你放放手，我就方便了。”

    丁香不耐烦地把手里的绳子一放，说：“您方便了，我也方便，生产队可受损失了！”

    董四听了这句话很不高兴：“你这是什么话！四爷是个不爱社的人吗？你没见，也拿耳朵沾沾去，我是为咱们大伙的牲口才求你。为我个人，你就是给我八碟八碗，我也不赏这份脸！你说痛快的，给不给换吧？”

    丁香说：“不给换！”

    董四把簸箕往地下一放：“不给换，高粱我也不要了。”

    他想，丁香毕竟是个孩子，吓唬一下就害怕了；说完这句话，就假装往外走，估计丁香立刻就得喊他回去；谁知迈两步，丁香没喊，又迈两步，丁香还没吭声；最后已经走到了门外边，董四也没脸回去了。

    这回董四可是真生气了。

    丁香也挺生气。她心里想：“你不要拉倒，给队里省下了，反正也不是我不给你。一会儿，你没有喂的了，保管得回来拿。”她等一会儿，董四没回来，又等一会儿，董四还是没回来。

    这回丁香可有点害怕了。

    她一不怕得罪了人，二不怕别人找领导告了状挨批评，怕的是牲口吃不上料，饿瘦了，春耕没劲儿，耽误队里的生产。

    她想起了爸爸。爸爸从打搞初级社就当保管员，也跟别人吵过，闹过，可是，从来没有因为吵闹误过事儿。有一次，队里买来一架双轮双铧犁。这是新农具，大伙不会使用，也不习惯。吴林套牲口犁地，把双轮双铧犁卸在地头上，偷偷地套上步犁使。爸爸知道了，跟吴林闹了一顿。闹过，吵过，爸爸跑到农具厂，跟老师傅请教怎么使用双铧犁；回来，教会了吴林，还跟他耕了一天地。后来吴林成了新犁手，多会儿见了爸爸多会儿笑。瞧，人家坚持了原则，又办了事情；自己光坚持原则，光跟人家闹别扭，耽误了事儿，这叫什么保管员哪！

    丁香想到这儿，忽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屑和麻毛，端起簸箕就往饲养场走。她要看个究竟，牲口为什么不吃高粱粒儿，回头再帮董四想个办法。她想：吵了闹了，事情办了，你往后爱说什么说什么。

    她噔噔地走到饲养场的大门口，猛地停住了。她的眼前又浮起董四那张怒气冲冲的难看的脸色，耳朵里又响起董四难听的声音。她心想，现在找上门去和他说话儿，多丢人哪！

    她对自己说：“我没错儿，干吗给他低声下气去？爸爸为了使双铧犁跟吴林闹，人家吴林一声都不吭，董四却跟我可着嗓子喊。爱喂不喂，你跟保管员领料，保管员按规定给你，你挑肥拣瘦不要，拉倒。反正怪不上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