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二十二段(4)
在小路上匆匆行走的田留根,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是陈耀华。这使他有点儿犹豫。由着他的脾气秉性和平时的习惯,他可以“视而不见”地照直走过去。他天生的敬畏当权的干部,同时也怕接触干部的子女,总是敬而远之,得避就避。这个干部子女,又是他亲兄弟的对象,等于“大伯子”和兄弟媳妇;以一般常情而论,也不便表示亲近,更不能主动地打招呼“献殷勤”。在对陈耀华理睬和不理睬这个问题上,田留根犯了掂量,有两个原由。一是陈耀华这个“干部子女”、兄弟媳妇在他为“娶媳妇成家”迈出第一步的重要时刻,曾经帮过大忙。不是借陈耀华的光,使孔祥发窑场的拖拉机拉半天石头,他田留根还得一趟一趟地背多少趟?还得一口一口地吐多少血?人不能“忘恩负义”,要一辈子记住别人对自己的点滴好处。二是,田留根的亲兄弟考上了学校,端上了铁饭碗,将来有一天,很有可能把这个好人给甩掉。田留根发现这个苗头,凭着良心劝过兄弟老二保根;顶用不顶用,他没把握,不敢保险,但是尽了心意。很可惜他不能向陈耀华明说。日后一旦出现那可怕的结局,陈耀华会把他田留根跟老二保根一勺烩——捆在一块儿恨,放到一块儿骂。这可太惨啦!所以他见到陈耀华不能有所冷淡,免得有朝一日受老二保根的牵连!
“你起得早哇!”他终于脚步不停地打个招呼。
正作早操的陈耀华,由于聚精会神,并没有瞧见身边小路上行走的人;听到这声音,她才扭过脸来看一眼;似乎是打个沉,然后开口回话:“你也不晚哪!都已经吃过早饭了吧?”
“喝了口稀的,带着干粮。”田留根依旧一边朝前迈步一边说话儿。
“保根给家里来信了吗?”陈耀华冲着田留根的背后又问一句。
田留根只好停住,转回身道:“他还是离开家不到半个月的时候打过一封信。”
“你们给他回信了吗?”
“他们的学校要搬家,不让给他回信。我们一直等他的新地址哪。”
“噢。大妈叨念他吗?”
“还能不叨念,总怕他在外边出啥事儿。”
“你回去跟大妈说,不用惦记他。”站在有一丈多远地方的陈耀华,一面甩动着两只手,一面慢慢地说,“保根是个热情的人,有人缘儿,到哪儿都不会受委屈。……”
“这倒是真的。他跟谁都见面熟,跟谁都能够说到一块儿。他也胆子大,敢说。这一点儿比我强
。”
陈耀华继续不慌不忙地说:“保根思想活跃,是个有志气的人。在这方面,农村的好多青年比不上他。……他很可能是个有好前程的人。”
田留根心里想:“就怕他脑瓜子太活泛,有了好前程就甩了你呀!”他当然不敢把这样的话说出口。他得赶路,得割一大背荆梢回来,好不耽误为当小工而抓阄的机会。所以他要告辞。正在他琢磨、掂量用“回头说话”或是“再见”这类的词儿哪个合适的时候,忽见党支部书记邱志国从他刚走的那小路过来了。他灵机一动:趁这机会顺便问问邱志国修路当小工有没有指望,倒挺便当,又能节省专程找他的时间。于是,田留根没有动,用亲切而又谦恭的眼神等邱志国渐渐移近。
一般人进入夏天就掉膘,邱志国反倒发胖了,脸盘子比以前显着大,腮帮子显着鼓,下巴颏嘟噜下来,肚子也挺得高高的,像女人揣着六七个月的孩子。他披着白“的确良”的汗衫,穿着灰绸子面料、大裆、肥腰的中式便裤;鞋是胶袢海绵底子的,没穿袜子,迈着“八”字步,鸭子似的一跩一跩地走过来。他既没看对面的田留根,也没理身边的陈耀华,围着坯垛转了个圈子,抻着已经变色变形的白塑料苫布,朝坯子端详一阵儿,又要往里走。
田留根赶紧开口:“支书,……”
邱志国抬起头,朝叫他的人瞥一下,“嗯”一声。
“我想问您件事儿。”田留根小心地往下说,“您找修路带工的,要求给咱田家庄增加小工名额,他们答复了没有哇?”
“你问这干什么?”邱志国冷漠地反问。
田留根回答:“我想干小工。”
“那你就去干吧!”
田留根几乎本能地一乐:“您答应啦?”
“废话!我又不是交通局长,我答应不答应管啥用!”
田留根仍不识相:“您一答应,我就能干上。一天闹三块钱,让手头松快松快……”
“哎呀呀!”邱志国不耐烦地打个手势,“你们这些人哪,怎么不想别的,老往钱看呢?村里的工作,窑场的工作够我忙的了,还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找我麻烦,你真好意思!”
田留根愣住了,见邱志国很不悦地走开,就好像自己真的惹了什么祸一般,手足无措,心里直“扑通”。
陈耀华对他小声解释说:“你别介意,我姑父不是冲你。他这几天心里不痛快。因为窑场的生产没上去。”
“窑场不是归了孔祥发吗?”
“我姑父入了股。当顾问。”
田留根没有听明白陈耀华的话,也不想明白。他只知道邱志国对他不高兴,根本没回答他想知道的问题;而且,他不能在这儿耽搁得太久,得赶紧上山,割了荆梢好压绿肥,留着秋天种麦子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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