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秀姑娘》

十九

 秀秀肃然起敬地连连点头，又打量明华一眼说：“你不是在上大学嘛，还没到放暑假的时候呀？……”

玉枝拦住她的话：“快别刨根问底的了，聊聊别的吧。”

“秀姑娘真敢往疮痂疤上揭！”明华倒抢过话头儿，一点都不显着勉强地实话实说，“我上大学，完全是一场弄虚作假的大骗局！我不是靠真正的水平和高分数考上的，是我爸爸凭着职权作弊，让我混进去的！……”

玉枝又一次打岔：“这儿站着怪热的，别抖落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了，咱们听听秀姑娘的吧。”

“瞧你这个人，还挺虚荣；连我自己都不嫌丢脸，你怕啥？实在说，没有以前的丢脸，就没有今天的露脸！”明华小嘴巴敲梆子似地说，“秀姑娘，老同学向你亮底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是包不住火的。结果，我爸爸被揭发，被撤职，我被勒令退学……”

“啊，你退学了？”秀秀因吃惊，而脱口叮问一句。

“你想他们做的那违法勾当，还饶得了我？”明华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下意识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苦脸，“秀姑娘你别皱眉头，别可怜我。遇到事儿那会儿，我就对别人的可怜反感。当然，我更恨幸灾乐祸的和落井下石的混账王八蛋！我一气跑回咱这老家，跟我舅学理发：把心一横，不靠爹妈，不靠权势，不靠歪门邪道，自己学点能活下去、能活得舒心的本事，把坏事变成好事。”

秀秀忍不住又问：“你也跟玉枝一样，开了服装厂？”

明华回答说：“我比人家玉枝可差十万八千里。人家是腰缠万贯的女企业家！”

“别胡吹。当然啦，老同学要用个万八千的，只管开口，我还能拿出来。”玉枝插一句说，“人家明华是高级理发师，端上没风没险，旱涝保收的铁饭碗。”

明华打趣说：“咱不敢在钱上说大话，手艺是自己的；秀姑娘啥时候结婚办喜事，免费给你烫一个让情郎哥哥喜欢看的发型，绝没问题！”

老同学说笑一阵子，很开心。秀秀还从说笑中得知人家两个人都成了全县青年中的先进人物代表，这会儿等汽车到北戴河观光、休息。这一切，使她既羡慕，又引得她想起自己的悲哀，推说要赶回家，就赶紧跟两个热情而又得意洋洋的人告辞分手了。

她把车子推出热闹地方，找行人稀少的路走。她不骑上车赶路，因为没有什么事情等着她办，更没有谁催促她赶路。她想让自己的心情宁静一下，回味回味刚刚发生过的事，思考思考以后怎么办。她走着走着，抬头一看，瞧见一道砌了砖的高坎子；低头注视，发觉脚下是新近铺了油的路面，身旁有一行新栽的，放出嫩小叶子的国槐树。这使她回忆起去年夏天，在此地发生过的一件印象颇深的事情。

那是“秀姑娘”的心地最纯洁、最无牵挂的时刻，也是刘明杰追她追得最火热的时刻。刘明杰不该探家，借给连长购买彩色电视机的事由，回到家乡，泡在泃河湾的于家，结果超过了假期。不归队不行了，求北京的亲戚买火车票的日子也到了，他才不得不咬咬牙启程。秀秀亲自把他送到城里。两个情人逛商店、蹓马路，缠缠绵绵，舍不得分手。直到发往北京的最后一班汽车就要开了，他们才往车站拐弯儿。到售票口一买票，刘明杰发现自己的钱包丢失，而秀秀临出门换了件衣服，也忘了带着钱。在候车室内外转了两圈，没见到一张熟脸；到街里找熟人借钱，肯定来不及。他俩惊慌失措，绝望而又无目的地跑到车站左侧的这条正待施工的路上，恰巧遇上了杨庄子的清明。而清明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张五元的票子。刘明杰厚着脸皮跟不相识的清明借钱，秀秀害臊得停在高坎儿上，都不好意思走下来。清明那会儿正在县城参加高考，从到县城开会的村干部朱长顺手里借来五块钱有急用。当他听到身穿军装的人向他一告急，就毫不犹豫地把钱塞到刘明杰的手里。这才保证刘明杰顺利地回到军营。……

去年，秀秀是那样跟未婚夫分手的。今年，刘明杰是这样跟秀秀分手的。去年分手，盼着明年的欢聚，载着刘明杰的汽车走了，秀秀还无限甜蜜地回味着逝去的时刻和憧憬着未来更甜蜜的时刻。而今天的分手，他们已经没有了明年，没有了未来；越是回味那个可怕的决裂时刻，心里越痛、越苦，越觉得没有办法活下去！

十三

丰收的麦子安全地入仓了，头一场洪水顺利地过去了。泃河湾的人，高高兴兴吃上新麦子磨的白面蒸馒头、擀面条和香喷喷的大烙饼。

曾经笼罩在老于家的倒霉的晦气，也让“秀姑娘”就要成亲的喜气冲淡，而后消失。三个儿媳妇都到这边的宅子来，帮着婆婆整理嫁妆；她们说说笑笑，加上几个孩子打打闹闹，使得小院子变得生气勃勃。

只有老于海一个人心里边仍然不干净，表现出不十分轻松的样子；阴沉着脸，倒背着手，从大门外走进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