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道口》

（2）

    “这个人真怪，不把车子放到树荫凉里，反而推到西边太阳地晒着去了？他急着要赶路，怎么还把排子门儿给关上了？那寨子并不高，他不用翘脚就能往外看，为啥偏偏蜷着腿、弯着腰地扒寨子缝呢？还有，在大道上走路，哪会沾一身树叶子和野花瓣儿呢？车钥匙是在城里丢的，干吗跑到好几里远的地方来拆锁呢？……可别是干坏事儿的人，拿我这个地方当防空洞，把他给放跑了哇……”

    她这样在脑子里急速地判断着，见那个过路人直起身子，要转回来，便急中生智，顺势地把手里拿着的改锥塞进窗台上的篮子里。

    “您的改锥呢？”

    “真不巧，到处都翻遍了，也没个影儿。”

    “我帮您找找看！”

    “老头子就讨厌别人乱翻他的东西。等一会他就来了……”

    “人命关天的事儿，哪能这么磨磨蹭蹭的！”

    过路人这么急赤白脸地说着，就很不客气地闯进屋里，唏哩哗啦地到处翻找起来。

    护林员的老伴儿一见过路人这副架势，越发肯定他不是个好人。这可就让老人家为难了：扣留他吧，准扣不住；抓起他来吧，瞧那五大三粗的个子，准对付不过；自己受点伤倒是小事儿，若是放跑了他，不就让一个坏人漏出法网了吗？

    过路人冲出屋，手里攥着一把整理果树的剪刀。

    护林员老伴儿追上去要夺：“您别把剪子弄坏，快给我！”

    过路人一抬胳膊肘，不光把老太太给挡住了，还把她闹个大趔趄。

    护林员老伴儿站稳身子，压着急，忍着气，心里暗暗盘算：不能跟他动武力，得动智谋。她透过寨子缝隙，朝两边夹着树丛的道口看一眼，强烈的太阳光下，只有小鸟儿飞落，没个人影儿。这可怎么办哪？

    过路人蹲在那放倒的自行车跟前，“嘎吱、嘎吱”的，费尽了力气，也剪不断那把铁锁。

    护林员老伴儿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准、更稳当，又一次试探地大声说：“别瞎使劲儿了。树林子里有干活的人，等我喊一个来帮你弄吧！”

    过路人一听，“嗖”地站起身，冲着她很凶地说：“不许你喊！”随后，赌气地丢下剪刀，在院子里转圈子，要找个石块或砖头来砸那个车锁。可惜，这里是土山坡，又收拾得挺干净，难以寻到这类的家什。最后，他终于在屋门口的粪筐旁边发现一把开山镐，卸下镐头，又奔向自行车。

    护林员的老伴儿一看这情形慌了神。她打算拾起那根枣木的镐柄，冷不防地朝那过路人的后脑勺猛敲一下，又担心误伤了一个不该伤害的人。万分为难的当口，她的眼睛忽地一亮，就一弯腰，抓起地下的那剪刀，轻抬脚步，移到过路人的背后去。

    过路人光顾用镐砸锁，没料到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会干什么。等他把锁砸开，就扶起车子，转身冲着老太太狡狯地“嘿嘿”一笑。

    这副奸诈的鬼脸，仿佛一根针猛地刺进护林员的老伴儿的心脏。她的尊严受到严重的污辱和挑衅。她的心胸又升起一股发烫的热血，指使她不顾一切地扑向自行车。

过路人已经调转车头，一涌就到了门口，摘下排子门的钌铞儿。

护林员的老伴儿手疾眼快，在过路人拉排子门的那一倏间，一把抓住自行车的后轱辘，一手拧开了螺丝帽，拔下了气门芯；只听“滋”地一声响，那轮胎就瘪了。

    过路人先被吓呆，随后发了狂，扔下自行车，拾起镐把，瞪起一双血红的眼睛，朝老太太蹿过来。

    护林员的老伴儿早有准备地跳出门口，一边朝山坡下飞跑，一边大声嘶喊：“抓坏人哪！”

    过路人一看不妙，举起手里的镐把，狠狠地朝老太太的后边投过去，就空着两只手，钻进那莽莽苍苍的树林子里不见了。

    “坏人在树林子里，快抓住他呀！”

护林员的老伴儿边跑边喊，一下子撞到一辆自行车上。

自行车戛然停止。从车上跳下来的那个人，大个子、红脸膛、花白的头发茬儿——正是老护林员回来了。

    “快，快，抓坏人！自行车扔在咱家了，他自己跑了……”

    护林员一惊一喜：“他跑到哪儿去了？”

    “树林子里，快去追呀！”

    “唉，这么大的树林子，可往哪儿去追呢？”

老伴儿一想，这话有道理，又觉得痛心、委屈，鼻子一酸，泪水转在眼眶里：“唉，全怪我起初麻痹了……”

护林员安慰她说：“别难过，跑不了他。今儿早晨我下山的时候，就瞧见他贼眉鼠眼地往城里那边去了；刚才派出所的老杨打电话来，让发动群众搜查偷自行车的人，我立刻就想到了他；我没顾喘气，追到他家，没堵着……”

    老伴儿喜出望外地问：“你真认识他？”

    护林员轻蔑地哼一声：“他就是那个外号‘天生革命派’嘛！文*化大革命当中，他纠集一伙子人，名义上批反动路线，实际上专干打砸抢的勾当；那年在咱这树林子里谋害老县长，就是他；这会儿又变着花招儿破坏社会治安，不让大伙儿过安定日子。你说这号人可恨不可恨哪！”

    老伴儿咬牙切齿地说：“黑心肝的狗东西，等逮住他，我非得咬他两口才解气！”

    护林员说：“我得马上到他家去追他，免得时间一久，他又赖帐。”

    老伴儿说：“我早就留心眼儿了。我趁他光顾砸锁，就悄悄地在他那白的确良褂子的后襟上，剪了两个三角口子，算是记号和把柄！”

    老护林员一听这话，嘿嘿地笑了，伸出大拇指，连声夸奖：“老伙计，你真行，这叫双保险。不愧是个老除奸能手呀！”

    老伴儿倒象个小姑娘似地臊红了脸。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八日草于北京月坛

发表于《莲池》1979年第4期。收入《浩然选集》（三）、《他和她在晨雾里》、《浩然中短篇新作荟萃》（上）、《浩然全集》第16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