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有关创作杂文
《对自学的同志说点真情话》
(2)
一九四九年二月,我还不满十七岁,被调到区里搞青年工作。十月金秋,我开始立志学习文学创作。一铺上纸,一提起笔,我就明白了:搞文学写作,得有文学写作所需要的文化知识,于是我积极参加干部业余学校学习。早饭前赶到学校学算术,晚饭后再赶到学校学语文。下乡的时候,凡是村子里有小学校的,我就住在小学校,以便向教师们求教。凡是村子里没有小学校的,我就请会计、文书和“走读”的中学生当我的辅导员。这种较系统的基础文化学习坚持到二十二岁。由于不断在报刊上发表诗歌、故事,而被《河北日报》选拔当了新闻记者。我仍然坚持自修。学完高中的语文、历史、地理课程之后,我又选修中文方面的课程:巴人的《文学初步》、苏联季摩菲耶夫的《文学原理》、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文学简史》、丁易的《中国新文学史略》等。我一面读史,还一面把史中提到的重要作品找来读。以古典小说为例,我逐朝逐代的读作品,从汉魏六朝到明清民国小说,凡解放后重印了的,绝大部份我都浏览了一遍。“五四”运动以来的现代文学,我也比较认真地思考过,名家的代表作无一例外都细读过。我曾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当代文学方面。凡是写农村生活题材的小说大家,不论其是老手还是新秀,只要见到他们的作品出版,把吃饭的钱拿出来也得买;知道信息而买不到手,就到旧书店一趟一趟地找;实在没办法,就写信跟作者要。书到手就读。边读边思考揣摸。读完作品,还搜集对该作品或该作家的评论来读。边读边比较自己的看法,对照自己的创作情况,从而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和写作水平。建国后成长起来的知名作家,他们出版的第一本书和主要作品,都是我藏书的重点。他们都出过几本书,写的什么,哪个出版社出版的,我对提问者差不多都能回答个八九不离十。
摆了这些情况,目的决非炫耀,而是为了说明我不是靠“三年半小学文化”写出来的作品;为的是跟有志于文学之路的青年交流体会相互勉励。
有一位青年作者写信问我:没有上过大学能否学习小说创作。我回答时,其中有一段话,抄录下来,有利于阐明我的观点:
“我们社会上有一种不合情理的看法,往往把一个人的学历和他的学问划等号。事实则不然。混了个大学文凭,而‘才疏学浅’的废料,并不乏其人;没有进过大学门口,而成为学识高深的专门人才者也很多。因此我认为,没上过大学的人,不仅能够学习写小说,并且能够成功;但是在练笔的过程中,必须相应地补习上文学艺术等方面的专门知识。”
在这里,我得作一点补充:作为一个把反映社会生活、美化人的灵魂、推动时代前进为己任的作家来说,“必须补上”的,不仅仅只有“文学艺术方面的专门知识”。他同时也应该具备多方面的知识和能力。尤其是认识社会生活、判断是非、吸取创作素材方面的水平和技巧。在步文学大门之前,我上过一期党校和两期团校。学的是《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当时觉得这些干巴巴的抽象的理论,与搞文学创作无关,学得很勉强。后来才明白,那些学习,帮助我树立起革命的人生观,坚定了“劳动创造人”、“人民创造历史”和“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等等做革命人的基本信念,对我几十年的生活与创作起了直接地积极作用。所遗憾的倒是,我在学习时期缺乏自觉性,学习得不好,所以使我的小说也没能写得更好一些。
当我在人生道路上碰到那段可以避免而又未能完全避免的坎坷的时候,前辈老作家冰心同志告慰关心我的人说:“浩然树小根深,风摇不动。”这句话,既是对我鼓劲儿的,也是对我的启示。
在文学森林的边缘角落我占了个小小的地方,我是树了。我没有长成大树,而是一棵小树。因为我不是天才,又在艺术造诣方面有“先天不足”的缺欠。但是我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较充分地利用了时代给予我的优惠条件,尽最大努力做了“后天”的弥补工作。我一直未曾间断两门课程的学习:一门是书本,一门是社会;让自己的精神根须扎进书本知识大地和社会知识大地的泥土里。所以,我这树虽小,却没有枯干夭折;这些年,还总是不断地开几朵小花,结几个小果子,以报答养育我的大地和人民。
按照农家的惯例,过了春节就算一年。那么,今天我就进入五十四岁。老是老了点,但我不当“小老树”。我还要自强自学下去。我总觉得我的最好的作品还没有写出来。我总相信自己有力量把最好的作品写出来。我一定为把自己好的作品写出来而奋斗下去!
1986年农历正月初一于通州镇
全文完
发表于《中文自修》1987年第2期。收入《小说创作经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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