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十八段(3)
两个人坐在小饭馆里间屋的小炕上,一边喝酒,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这一顿饭的工夫,老二保根不仅取得陌生的壮年人的信任,连人家不会轻易对人吐露的“老底子”,都让他给掏了出来。
络腮胡壮年人姓窦,名叫云鹏。他爸爸是个“抗美援朝”的英雄,在战场立过奇功。可惜一九五七年成了“忘本”的典型,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从部队遣送回家,没几年就死了。“爹死娘嫁人”,窦云鹏跟着奶奶长大。他也像老二保根那样,想上大学,上军事大学,好继承他爸爸的事业。不料中学毕业,连考几次也没考上,就想方设法地当了兵。命运又一次使他大失所望:穿上了军装,却没有摸到枪,在一个通讯兵的小电话站看了三年机房,便复员回到家里。他为人厚道,肯吃苦,村里的干部对他另眼看待,城关镇农机推广站招收合同工时,就把“指标名额”给了他。他很乐意干这工作:不用在农村受累,能挣钱养奶奶,还能学点农业机械方面的知识,将来当个技术员。他上班的第二天,早早起来,找一把大扫帚,清扫完院子又扫大门口;随后把胶皮管子挂在水龙头上,拉到大门外往干燥的路面上喷水。这当儿,一个小学时期的女同学从路对面经过,瞧见了他,打个招呼。他抬起头来,微笑着应酬了一句。就在他开口说话的当儿,抓着水管子的手不知不觉抬高了一点儿,从那里喷出来的水“滋”到远处,正巧“滋”在一个开着手扶拖拉机的机手脸上。那机手没有防备,打了个“寒战”,同时双手一抖,机头闯到人行道上,把一个提篮取牛奶的大肚子妇女给撞倒了,当场脑出血死亡。……窦云鹏被逮捕、被判刑、被送到劳改队。他的命好苦呀!比老二保根可苦得多。他哭啼。哭管什么用?他必须认罪、服刑,好好地劳动改造,争取如期被释放,好回家照顾奶奶。三年后,窦云鹏果然回到南桥庄。他“因祸得福”:三年中间,他跟众多的劳改犯盖起一幢又一幢平房和高楼;他学会了垒砌技术,懂得了建筑;那个由于主动打招呼而引得他蒙受灾难的小时的女同学,中断了正在谈着的恋爱,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他。如今他正享受着他得来的“福”:拉起一个有实力的建筑队,当了有权威的队长;妻子给他生了个胖小子!
“您也是个好样儿的,像迁建村的老队长刘贵一样的好样儿的。”老二保根知道了窦云鹏的根底之后,激动地表示,“你们教给我一个做人的招数——不论倒霉,还是顺当,男子汉必须学会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临分手的时候,窦云鹏给老二保根写了一张条子:
“希望把青石沟小学教员邹倩,调到县城关镇小学校。”
老二保根叮问:“城关镇那边打通关系了吗?”
窦云鹏说:“陈技术员有一个亲戚给帮了忙,只要这边放,那边肯定接收。”
“行。您就回去等着好消息吧。”
“实在给你添了麻烦。……”
“说这话就见外了。”老二保根扬着通红的大脸盘子,喷着酒气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您说对不?”
窦云鹏手腕子上挂着一个人造革的文件包,走路夹在胳肢窝里,坐着垫着胳膊肘儿,随时不离身。这会儿,他背过身,打开拉链,捣鼓一下,拿出什么东西,转过身来就往老二保根手里塞。
老二保根的手触到了那东西。是纸。但不是一般的纸。是像他们田家这样一般农户最缺少的纸,拚死拚活都难以弄到手的纸。老二保根需要这种纸。因为刚才买了一包茶叶、一盒香烟,余下的零头,大约只能买几盒火柴了。可是他如同被火炭烫了一下子,一面缩着手、退着身子,一面急赤白脸地嚷嚷起来:“窦大哥,您这是干什么?这不是寒碜我吗?”
窦云鹏陪着笑说:“小意思,小意思,老弟你别推辞……”
“要这样就不够意思了!咱们是初交,咱们日久见人心!”老二保根放大嗓门儿叫喊,“拉开长线,您看看我田保根到底够朋友不?到底可交不可交?到底是不是一头钻进钱眼里的人?”
窦去鹏见老二保根急了,只好收回他的钱,把一个农村少见的打火机往桌子一放:“留个纪念,这个脸得赏给我吧?”
老二保根立刻回答:“我很喜爱这个玩艺儿。多谢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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