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撑腰》(2)
(2018-11-21 09: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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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短篇小说之
《撑腰》
(2)
劝架的人都散了,保管大院变得空荡荡。
刘大像刚刚爬过了一架山,浑身累,两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了。他想抽袋烟,烟袋伸进荷包里,拧了半天才拧满;抽出火柴,划了半天才划着;烟袋叼在嘴上,因为牙齿发颤,烟末抖掉了一半儿。他赌气地扔了火柴把儿,把半锅烟末也磕到地上;自言自语地说:“这道差事真难当啊,软了吧,工作搞不好,硬了吧,又得罪人;刚才还是好好的日子,谁想晴天下雹子!”
忽然,他的背后响起笑声:“嘿嘿,嘻嘻……”
刘大回头一看,迎门口站着个陈怀宝。
陈怀宝嘻皮笑脸地凑过来了。这家伙是个富农,装模作样,假老实,满肚子都是坏水。这几年,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干破坏事儿了,总忍不住地想钻点小空子,出口怨气,看看热闹。他使坏水当然也分人,对旁的社员不大敢;对刘大这种人,他觉着说深了说浅了都没啥大紧的。这会儿,他把手里的破芭蕉扇往脖领上一插,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大福字牌的香烟;递给刘大一支,自己叼一支,点着,喷着烟圈儿,又冷笑一声。
刘大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笑什么?遂你的心了?”
陈怀宝咧了咧瓢子嘴:“嗨哟,刘大,咱们哥儿们,我还能看你的笑话?我是说你不长眼,迈步不瞧着道儿!”
刘大说:“我不懂你的鬼话!”
陈怀宝说:“明摆着的事儿嘛。该烧香的时候,你倒摔香炉!”
刘大眨巴着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怀宝说:“人家的老爷们是咱黄花峪全村的总头头,一手遮天一手盖地,别人烧香还够不着案儿,可是你,唉,我看你这回大概是找了病!”
刘大说:“老支书过去总批评我腰板不硬,说我光怕得罪人不顾集体,才把工作搞坏了;他让我挺起腰板来,往后办事儿,要坚持原则,对事不对人……”
“对事不对人,得分对什么人呀!”
“我没错,他敢把我怎么样!”
陈怀宝听了这句话,神气忽地一转,竖起大拇指说:“对,对,这才是硬汉子说的话!”他又左右瞧瞧,半蹲半就地伏在刘大的耳边说,“刘大哥,我告诉你,小鞋你是穿上了。实在,你办的事情和说的话,真够厉害的,全从根上把老支书得罪啦。别说他,就是搁在我身上也受不了!”
刘大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倒是,那些火头话实在不该说……”
陈怀宝小眼珠一翻说:“瞧你这个人,还没见着硬的,怎么就先软了?别怕,把腰板挺起来,跟他顶!顶翻了,他要报复你,好,保管上边要来人整他的风……”
“走开吧,我看你没安好心眼儿!”
“唉,别说了,什么好心眼儿坏心眼儿,你不是照样让老婆子骂了?我是天生好打抱不平;其实,老支书怎么整治你,碍着我什么了?因为咱们沾点儿拐弯亲戚,这种事儿出在别人身上,让我说话,我也不敢。”
刘大眼一瞪,把刚点着的纸烟往地下一摔:“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你给我滚!”
陈怀宝真怕这个正在火头子上的犟家伙伸手给他一巴掌,连忙跳起,一边退,一边说:“刘大,你挺大个人好话歹话不知道?我这个人就是热心肠。唉,我心是好心,对不对,不敢保险,算我没说,你掂着办吧。”
陈怀宝一溜,保管大院又剩下刘大独自一人了。
正是六月伏天,十分燥热,没有风,树枝儿不摇不动,只有马知了死命地噪叫。几只老母鸡喘着气,躲在排子车底下的荫凉里,梳理着翎毛。
刘大拾起一块石头子儿,朝车底下扔过去,母鸡扑拉扑拉地跑了。他发狠地想:自己白活这五十多岁了!
水出手,话出口,后悔也不能收回来。你为什么要说那些绝情的话?你为什么不想想人家对自己的好处呢?你真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受尽旧社会苦难熬煎的刘大,四十岁才跟一个寡妇成了亲,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重新又端起了“苦盆子”。那会儿,陈怀宝的哥哥办了个“富社”,刘大再三求情,人家都不收留。他正要写文书、划十字,典卖土地,大雪里老支书伸过滚热的手。支书自己也缺吃的,从嘴巴上攒下粮食救济刘大;支书那个穷社只有五户,情愿拉上刘大这个累赘……。现在的刘大是公社社员了,日子好过了,对人家支书不领情了,说出“欠粮还粮”这种话!那是什么粮食呀!那粮食能用秤约吗?
灾害连续的一九六年,刘大和老婆全都病倒了,求借出不了门儿,请医生没个钱;大雨泡天,老支书又伸过滚热的手。支书也不富裕,挤出钱来借给刘大;支书也是个老人,亲自抬着刘大的老婆上医院。现在刘大是个硬朗朗的人了,手头宽绰了,对人家支书不领情了,说出“欠钱还钱”这种话!那是什么钱呀!那钱能用数字算吗?
刘大越来越老了,干活不顶趟了,是老支书提议,经队委会通过,让刘大当了保管员。当上保管员,刘大觉着自己是靠大家活着,是拉别人衣襟过日子,在谁跟前都觉着低一头,办起事来腰板不硬,和和气气地把个保管大院搞成一团乱麻。又是老支书向他伸过滚热的手。人家整天干活,整夜开会,晌午不歇,钻到仓库里,帮刘大清点家具,订立规章;还给刘大讲道理,开心窍。刘大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腰板渐渐地挺起来了——这才不到一个月,刘大就不领情了……。
刘大越想越后悔,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才解气。他敢保险,老支书不会像陈怀宝说的那样。可是,刘大那些没有分寸的话刮到支书的耳朵里,他一定会生气的,往后甩手不理刘大,以后的工作可怎么搞呀!
忽然,一串结实有力的脚步声把刘大惊动,他抬头一看,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