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撑腰》

 一

陈怀宝站在街口上，鸣锣敲鼓似地喊叫着：“快拉架来呀，快拉架来呀！”他喊着、叫着，又把缺牙短齿的大瓢子嘴巴一咧，“唉，支书老伴儿跟刘大打破脑袋啦！”

社员们一听他这句话，全都愣住了。支书老伴儿是个热心肠的人，虽然好说好道，却从来没有跟谁动嘴骂过街，更没有跟谁动手打过架。老支书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干部，黑夜白天忙工作，家里的全部重担子都由老伴一个人挑，特别能干。黄花峪的人不论大人孩子，都爱戴老支书，也尊敬老支书的老伴儿。保管员刘大呢，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虽然有点犟脾气，可是，对待社员一向是和和气气的。他当了一年保管员，因为怕得罪人，东西借出去找不到主儿，坏了找不到头，工作搞得不出色。这两个人为什么吵架，又为什么吵得这么厉害？

于是，人们猜测着，议论着，直奔保管大院。

陈怀宝显然是夸大其辞了。支书老伴儿和保管员刘大既没有真打起来，自然也不会“打破脑袋”。他们正争夺着一辆胶皮轮的排子车。

头发已经花白、身体有点发胖的老太太，两只手使劲儿抓着车辕子。她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满脸的皱纹都绷开了，朝着进来的社员们叫苦：“你们大伙儿来评评理，这个刘老大要存心治我；放着车子，硬是不给我使！”

小个子、瘦骨棱棱的刘大，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车尾巴。他下巴颏上的黄胡子竖立着，像斗架时候的公鸡翎子，冲着进来的社员们叫屈：“我跟她说一百遍、一千遍了，全当耳旁风，故意跟我为难；这车子没上油，里边又缺了珠子，不能使，她偏要使！”

老太太说：“我拉两趟垫圈的土，就能坏了你的车子呀？”

刘大说：“新规章刚刚订下来，墨汁还没干，倒是你先来破坏！”

社员们都围着他们好言解劝。有的说赶快修理，修好了再使；有的说，反正毛病不大，先让支书老伴儿对付两趟算啦。这两种解决方案，双方一人拒绝一个，算是白说了。

老太太说：“我不像你们，家里有现成的人；老支书是公家的身子，多会儿照顾过自己家里的活呀！我家女婿开会回来从这儿路过，我才抓住他，想让他给推几趟垫圈的土，刘大偏不借给我车子！”

刘大说：“眼下不是一个月以前了，别人想怎么就怎么，没个规矩；再那样下去，我也对不起大伙儿。你就是说得太阳从西边冒出来，也别想用这个车子！”

老太太火了：“哟，好大的口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刘大也火了：“没多了不起，该管就得管！”

“哼，管，管你自己吧！要不是老支书跟你黑夜白天地搞这么多日子，你早就乱了摊子下台了！”

“你用不着揭短翻小肠儿，他是支书，帮我应当！”

火赶火，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老太太跺着脚说：“他是支书该你的，我不该你的吧？你单干那年，揭不开锅，老婆、孩子饿得哇哇叫，支书顶着大雪把吃的给你们送上门；那粮食不是他的，是我们一家老小从嘴里挤出来的！去年你们两口子病趴炕，支书半夜冒雨给你请医生，连药钱都给你垫上，那钱不是他的，是我抠鸡屁股攒的……”

刘大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就提高声音说：“该粮还粮、欠钱还钱，你用不着拿这个挖苦人！”

两个人越吵越厉害。社员们连拉带劝，他们俩反而越逞强。逞强是逞强，说实话，这会儿，谁都不愿意吵下去，都想找个坡坎儿下驴；所以嘴上嚷嚷，心里嘀咕。

老太太想：你刘大这样不讲情面，不光是跟我过不去，也是丢老支书的脸哪！区里县里都知道老支书的威信高，高得连个车子都借不出来了，像啥话？你刘大稍微一松口，大家全过去了。

刘大想：你这个老太太这样不给我留后路，不光是拆我的台，也是拆老支书的台呀！我听他的话，才挺起腰板来干，要是把个不能使的车子借给你用，过后我还怎么说别人？你一松口，大家全过去啦！

老太太下了最后一道决战书：“刘大，你说干脆点儿，你是借不借？”

刘大回答得就是干脆：“不借！”

老太太手一松：“好刘大，有你的！我不使这个破车，猪圈里不会发大水！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她说着，就气呼呼地走了。

刘大把车子一扔，冲着门口喊：“有法儿瞧着变吧，你咬不了我一块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