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晨雾》

（3）

     他这会儿已经认出了这个农村姑娘：是他没调到警卫连那时候的班长小朱的未婚妻。其实，当时还不能算为未婚妻。那一次，这个农村姑娘陪着朱班长的老父亲来到营地；嘴上说，来探望探望，本意是“相亲”。老头子想方设法、托人拜门子地给儿子选了个对象，一连气给儿子写了好几封信，让朱班长回家商量这宗大事；朱班长回信说请不下假，以后有机会再说；老头怕快到手的儿媳妇飞了，就专程赶来，一定要就地把婚事说定。这个姑娘是农业中学的毕业生，热情，开朗，大方，爱说爱笑；没住两天，她就跟全连的人都混熟了，把全班战士的被子都给拆洗重做一遍。同时，这姑娘也把朱班长摸透了，把朱班长给看中了。姑娘也曾找当时是副班长的他谈过心，主要题目就是：朱班长这个人心咋样？品行咋样？

    要论心眼和品行，朱班长还有什么说的呢？人家是全营有名的活雷锋，给战士和老乡做的那些好事儿，可以编写一本厚厚的书。有一次，正当着副班长的他，钻到菜窖里捣动贮存的大白菜，中了毒。有人发现了，要跑到团部卫生所取氧气袋子，好带着下窖去救人。朱班长怕这样一来时间耽误的太久，中毒的人弄上来救不活，就用一根绳子拴住自己的腰，让上边的同志抻着；如果发现他不能回答上边人的话，那就证明也中了毒，赶快往上拉。朱班长这样冒险下窖，果然也中了毒。可是朱班长在昏迷之中，还把副班长摸到，紧紧地抱住不放手；上边的战士们把他俩一起拉了上来，才保住了他的性命。他当时把这件动人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给面前这个农村姑娘听了，听得姑娘眼圈儿发红、鼻子直吸溜。那会儿，他特别地希望，这个农村姑娘能够看上他的朱班长，特别希望朱班长能够寻上这么一个健美、能干、好性格的媳妇。他只怕这位农村姑娘不满意朱班长的怪脾气。朱班长死板，不机灵，不好说话，甚至有点憨傻气；不管对上级还是对同志，常犯倔——朱班长倘若没有这些缺点，怎么会比他还晚了将近半年才被提拔成干部呢？就是在他请假回家处理婚事的前不久，朱班长才进了团的教导队，还算不易呢！

    朱班长的未婚妻、农村姑娘，这会儿肩上挎着一只黑人造革的挎包，一手提着一只鼓囊囊的绿色帆布的大旅行兜。她腰一塌、手一松，把两个旅行兜子一齐放到月台地上，又喜眉笑眼地问他：“你是出差回来的呀，还是探家去啦？东西呢？”

    他赶紧回答：“我还有一站……”

    “你调到师部去了？对，有一回小朱写信提过你，说你原来念书多，又聪明，所以进步快。”农村姑娘这样说着，准备动身，“本来指望你帮一把，指望不上，那就只好自力更生啦！”

    他左右瞧瞧，说：“我找个顺路的人，替你提提吧。”

    农村姑娘连忙制止他：“这不算个啥，再有这么多东西，我也能把它搬到营房去。要跟你搭个伴儿，是为别的事儿想求你；既然不在一块堆了，那就算了！”

    他几乎是顺口搭音地叮问一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就不客气地说。”

    “当然重要！没有重要的事，我有闲工夫往这儿跑？”农村姑娘脸涨个通红，有句堵在嗓子眼的话，一张嘴就冲出来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小朱最近发了疯，一定要跟我退婚！”

    他一听这话，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我只写了一封回信，他一连气给我写了三、四封；总起来一个字儿，非退不可。他还不让我到这儿来，说当个朋友可以，得等我跟别的男人结婚以后才能见面。……这东西有多浑！”

    他越发的目瞪口呆，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没门儿，要了命，我也不干这种事情！”

    他的脊背发凉，脑门子上冒出一层汗珠子。

    “要开车了，你快上去吧，再见！”农村姑娘这样说着，一塌腰，一伸手，提起两只绿帆布的、鼓囊囊的兜子，跨起大步，朝对面那个模模糊糊的白色栅栏的出站口走去。

    他呆站片刻，亚如在睡梦中被震醒，猛然地喊了一声：“等等！等等！”

    对方没有听见，继续朝前跨着大步。

    他急速地回身，奔向列车，蹬上扶梯，冲进车厢，从行李架上抽下他那轻便的皮包；又来个向后转，跳下列车，追出白油漆的栅栏门儿。

    农村姑娘那矫健的身影，跟两旁秀丽的白桦树一块儿被浓浓的雾气裹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