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晨雾》
(4)
他追赶着,胸口怦怦地跳。出于“同病相怜”的感情,尤其是出于对老战友的爱戴,他必须得插手过问这场棘手的纠葛。他最熟悉朱班长的脾气秉性,死板,钻牛角尖儿,憨傻到不善于为自己权衡利害的地步。朱班长的这一弱点,会使这件婚姻问题立刻达到不易解决的僵持局面,有可能造成类似军内小报上揭发过的一件惨案:前边走着的这个农村姑娘,会象惨案中的女的一样,因失恋而在军营中自杀;朱班长自然就等于那个新任连长,被押上军事法庭,从此断送一生的前程!这是多么可怕的趋势呀!
他不仅脑瓜子灵活,对事物反应快,适应能力强,他尤其是刚在这类问题上吃了败仗,跌了跟头,算一个有经验的过来人了。他对朱班长和农村姑娘退婚纠葛的来龙去脉,很理解,对发展动向看得很清楚。他也具有扭转局面、消除悲剧结局的主见和办法。他打算先利用跟前的机会,替朱班长实现美好理想通通路子,说服前面这个农村姑娘应当想得开,应当松松口;第三者的话,要比朱班长自己的那些最软的央求和最硬的威胁等等手段,都有力量。万一这个农村姑娘跟他的那个深山沟里的她一样,宁肯死,也不答应退婚,那么,他就立刻去找朱班长,对朱班长现身说法,让他脑筋开窍,以政治前途为重,委屈求全,压下退婚的念头——不论对哪一头和用哪一手,反正他今天能在关键的时刻里起独到的特殊作用,能把纠纷解决得妥善、安全——他有足够的信心!
他以一副舍己救人、大义凛然的样子,追进密密的白桦树林。
高耸而繁茂的树梢,插入好似凝固了的雾气中,低垂的叶子上滴着水珠儿;弯曲小路两旁的野草和野花,也湿漉漉的,弥漫着一片潮湿的泥土和腐殖物的腥气味儿。
他故意放重脚步,等到那个农村姑娘被声音惊动而转过头来的时候,就十分诚恳地要求说:“我想跟你谈谈心,谈谈你跟朱班长的事情……”
姑娘立即停住,放下两个绿帆布兜子,把披散到额前的一绺短发朝脑后一甩,两只滴溜转的眼睛审视他一阵儿之后,才开口回答:“谈心,谈我跟小朱的事儿?愿意呀!我这个人不会客气,得先问你一句:你是想帮正忙呢,还是要帮倒忙?”
这句话问到了要害上:他本人,对这个问题正与反的逻辑观念,就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中,对别人哪就能够回答得准确无误呢?然而,他却固执地照自己的想法,对等待他回答的农村姑娘说:“我觉得,这是一件关系着你们二位一辈子生活道路的大事情,千万慎重考虑……”
“这是废话!你让我拿这么严肃的问题闹着玩儿,我也不干呀!”农村姑娘用半嗔半笑的语气打断他的话说,“用一句文辞儿,我的主意‘坚如磐石’,拿老百姓的话说,就是‘铁心’了,没有一丁点儿考虑的余地!如果这样的事情也能够讨价还价的话,我没闲工夫找他来算帐!”
他感受到对方的坚硬度,不无畏惧地心里打着转;同时,又不大情愿这样一上阵就败退下去。于是他冒险地作进一步试探说:“朱班长既然起了这种心,总会经过反复琢磨,不会是轻易决定的。你硬要拧着不干,能行吗?”
“他不了解我的心,才起这种心,才那样小看人;我有一定之规,有充足理由,能解开他脑瓜子里的疙瘩,最后他得乖乖地由着我!”
“我是说,当然啦,他那样的想法也许是错误的,你坚决不同意,他可能不得已地由着你——这样勉强地结成夫妻,你们今后的生活能幸福吗?”
“哟嗬,你俩早就通气了吧?唱的是一个调门儿呀!我倒真想跟您探讨探讨幸福观的奥妙!”农村姑娘动了怒,红脸蛋更红了,朝前逼近一大步,几乎大喊大叫,“你怎么见得,我们俩成了两口子就幸福不了呢?难道说,非得男的升官,女的跟着当官太太才幸福吗?天上的九天仙女还能爱上世间董永的好心肠,不计较人和神的差别,不顾忌违命的风险,下凡成了亲;几千年前的相门小姐,还能为人穷志不短的好男儿,在寒窑受苦十八冬;那么,我们是人,是社会主义时代的人,连她们都不如,不觉得丢脸吗?真象有人说的,中国青年一代垮了、退化了?我不信,我就没垮,我就没退化!小朱他更没有!我当初爱上他,并不是押宝,指望他升官发财;我爱的是他的好心、好品行!他这回没有被提干,是他自愿把位子让给比他年纪小、文化高、更有前途的同志的,这就更证明了他心好、品行好!我的眼睛有水,我没有看错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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