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秀姑娘》

三

两名造*反派头头跟着老于海赶到城里，已经黄昏时分。他们拐到十字街头，正要朝县委大院那边走，猛然从小胡同口的垃圾箱后边蹿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滴水成冰的十冬腊月，小男孩只穿着裤子，没有穿棉袄，也没有穿褂子和背心；赤光着的肩上和脊梁上，满是红一道子、紫一道子的棍伤鞭痕。他不顾一切地扑到老于海的身子上，仰着又瘦又脏的小脸，急速地哭诉：“老劳模，您救救我！老劳模，您救救我！”

正专心走路的老于海被孩子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闹得很惊慌，一面用力掰小男孩抓着棉大衣的手，想摆脱开他，一面不禁地叮问：“你怎么啦，遇上啥事儿？”

“同学们打我，说我是狗崽子，要打死我。”小男孩呜咽地回答，“我偷着从学校的小黑屋里跑出来。他们会逮我的。逮住我就没命啦。”

“那就快点儿回家去！”

“我没家了。……我爸爸给抓走了、我妈上吊了。……”

“那，我怎么救你呢？”

“您到我们学校做过忆苦思甜的报告。我认识您。您是好人，您能救我。……”

老于海默默地沉思一下，立即昂起头、挺起胸，对同行的两个造*反派头头说：“我得提个条件啦。你们要是让我带上这个小孩走，我就跟你们去求情要车要人；你们要是不答应我的要求，打死我也不再往前边迈一步！”

造反派头头说：“你没听他自己说是狗崽子嘛，管他干啥呀？”

老于海说：“不论他是啥崽子，小孩本身没罪，我一定要管！”

“出了事儿，可得由你自己负责！”

“行，砍脑袋的话，我一个人伸出脖子去承担，跟你们没关系！”老于海这样回答一句，就脱下小棉大衣，给小男孩穿上，裹紧，随后把小男孩背起来，朝前跨开大步，小声地安抚说，“有我保护你，别害怕了。”

他们，包括半路上拾的小男孩，是坐着队里拉豆饼的大车回到泃河湾的。到了泃河湾，到了于家的热炕头上，小男孩才老老实实地告诉老于海，他是县公安局局长的儿子，叫刘明杰。

刘明杰在泃河湾于家住了差不多一年，每天都由比他小两岁的秀秀陪他玩耍。这以后，每年的春节、五一和国庆节，都要来泃河湾看老于海夫妻，每次都由秀秀陪他聊天、吃饭。两年前，刘明杰应征入伍，一封一封向于家老人家问好和汇报自己情况的书信寄到泃河湾。忽然来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跟秀秀提出订婚之事，几乎把个庄重文静的秀秀给吓傻。……最后，她终于写回信答应了刘明杰的要求。因为她觉得他们俩配成夫妻挺合适。老于海夫妻对这桩婚事不仅没有丝毫阻挠，倒是百般成全和促进。最近刘明杰从部队来信说：麦收后他回家休探亲假，利用这时间结婚。秀秀开始还嫌太仓促，有点犹豫，很快就干脆地写了“同意”的回信，紧跟着便高高兴兴地缝衣裳、买家具，做起成亲办喜事的准备。嫁妆的款式之新颖，品种之齐全，价钱高贵，不要说在农村，就是跟城里边的小门小户相比，也得算第一流的。

那几天，于家院子里仿佛举办展览会，泃河湾的妇女们，不论年轻待嫁的姑娘，还是掉了牙的老太太，都一个跟一个跑来参观，连一些正搞对象的小伙子和为儿子操办成家立业之事的男性老人，也借口串门儿，扒着窗户朝闺房里的新摆设看一眼。凡是来看过一眼的，没有不“啧啧”赞美的。

庄重文静的秀秀，看着这热闹而又露脸的情景，耳听人们羡慕而又自愧不如的夸赞，忍不住抿着嘴儿笑。

这样的家，这样的人，这样的处境，美还美不够，咋会想到死呢？实在是个谜，是个难解难猜的天大的谜。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秀秀自己，自然也有知道一点底细的人。最先发现并肯定她吞吃了安眠药片的林英，就是其中的一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