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晨雾》
(2)
列车隆隆地驶过一道铁桥。河水规规矩矩地运行在弯曲的河槽子里,仿佛结成了冰似的看不到波纹。一群野鸭子,在靠边的地方游戏。岸边蒲苇跟前,有一只孤孤零零的长脖子鹭鸶,用尖长的嘴巴,梳理着白色的羽毛。
年轻的军官,动了动坐麻木了的身子,继续有点视而不见地望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原野,仍在胡思乱想:
“这回白闹一场,没有把婚约解除,以后,抻一抻再闹呢,还是从此死了这个心呢?死了心,就得跟深山沟里的她结成夫妻,拖上这么一个累赘,那可算受罪啦!不光自己找了块病,连有了小孩子,都得算农业户口,也受牵连!就算政策不变,还得漫长的十年,才能把她接出来当随军家属;政策变了的话,就要一辈子两地分居,一年才有一次‘七月七’牛郎织女天河会!这哪有两个人都是挣薪金的、在附近镇上安个小家庭美呢!等到首长知道了这个底细,肯定会不高兴,或许很快就打发我转业。到哪去呢!按规定家在哪归哪,我得回家乡那个县,当个公社干部,钻山旮旯,这还有什么前程?……”
年轻的军官,回想到这里,觉得走投无路,抱着脑袋大哭一场才痛快。他怪自己命运不佳,怪没有遇到一个好人;怪这怪那,最末后,他不得不怪到自己的头上:
“我太轻率了,太没主见,太少有掌握自己的本事!半年前的那次探家,不知道为什么,情绪那么好,想什么都顺心,看什么都顺眼,跟深山沟里的她,一见面就产生了爱慕之情。论模样,公平地说,她在那一带山区算是拔尖儿的;中学文化,思想进步,劳动出色,也得算突出的优点;尤其讨人喜欢的是性格稳重,说话总是慢声细语;而且家里人口不多,也挺富足——能讨这么一个好媳妇,还不要任何彩礼,过去,也就是被提干部之前,做梦也没有敢想呀!唉,血迷心窍,那会儿竟把深山沟里的她看成是天底下最可心意的人!不仅昏天黑地地跟她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还感情用事,来了一些海誓山盟。最不该、最不该是那次跟深山沟里的她到没有行人的梨树林子里散步,不该想追追时髦,学电影里一些镜头的样子,跟她追赶着玩,还采了一朵野菊花给她插在头发上。没有这个动作,她决不会半害臊半紧张地靠在自己的肩上,自己也不会那么一冲动,搂住她的腰,跟她亲了一个嘴儿。唉,深山沟里的她呀,把这当成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大事,认为男女一亲嘴儿就成了两口子,她就成了我的人了……”
列车越发地减慢了速度,继而“哐当”一声,晃荡一下,停在被晨雾笼罩的朦朦胧胧的小站上。
身体健壮,模样俊气,却愁眉苦脸的青年军官,疲惫的神经被到站下车和去车外活动的人所惊忧。他挺烦躁地看了看月台的站牌,意识到再有不足半个小时的路程,就到达他的旅行终点,就到了他们师部营房所在地的小站。他熟悉这车,车上的工作人员要在这儿加水,停的时间较长。他想活动活动腿脚,也想清醒清醒头脑。于是他直起沉重的身子,有气无力地走出车厢。
小小的车站,首先把格外新鲜的空气捧献给光临此地的旅客们。它的周围本来十分空旷;这会儿空旷的大地却象蒸笼一样冒着气,把各种颜色的野花,各种姿式的树木,还有稀稀落落的几所建筑物,都给遮住了。使人只能看清楚近处,甚至只能看到身边的一切,再远一点,或者十几步远的东西,都成了迷迷茫茫,模糊一片。
他来回踱着步子,把脚边的一颗长圆形的石头子,从月台上踢到铁轨那边,同时不自觉地叹口气。他想振作起精神,让以往的事情象一场噩梦那样过去,能够真正跟过去告别,今后就服从命运的安排:
“这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心太软,或者说胆子太小,一见深山沟里的她那么烈性,动了心肝一样,就再不忍,也不敢死咬住‘退婚’不松口;一看妈妈哭哭啼啼,就再不好说硬话;一听表姨劝说,就再不能总绷着个脸孔;临离开家的时候,甚至没有拒绝深山沟里的她送的那双亲手做的千层底的新布鞋……往后,也就是半个小时以后,怎么向连里的人,还有首长,‘宣布’那件大事的处理结果呢?”
对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嗓门地呼叫:“副班长!副班长!”
他没有心思看别人的热闹,就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侧过身去。忽然,一只大手“啪”的一声,又重又脆地拍打在他的肩头上,有点儿疼痛。他扭过头一看,不由得打个愣。
跟前站着一个农村打扮、农村风度的青年妇女。她粗胳膊粗腿,特别结实;齐到耳根的短头发,黑得如同用墨汁染过;圆团团的脸蛋,红得好似被油漆过;两只不大,却又亮晶晶的眼睛,充满意外巧遇熟人的那种惊喜,直瞪瞪地望着他;嘴一张,就好比打开了刚刚换了新电池的半导体收音机,叽哩哇啦地说开了:
“老天,真是你呀!从打一换上这辆车,我就从这节儿车厢到那节儿车厢,来回地走了个遍,想找熟人,搭搭伴儿,说说话儿,免的闷得慌。可好,连半个也没让我碰见!我心里想,你们这边一天就这么一趟车,除了天上飞、水里凫,非坐它不可,咋会没个穿军装的人呢?我刚才往车下一迈腿儿,就认出你来了——哟,这不是小朱的副班长吗?我可着嗓子喊你,你就是不答应一声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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