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车子问题》

（4）

老支书本来很饿了，可是这顿晚饭吃得很不香甜，手里端着饭碗，两眼发直；筷子光在碗里拨拉，饭粒没进到嘴里去。

老伴当是他又在捉摸队里的工作，也就没往心里去。

谁会想到，老支书这会儿正在暗暗地生气哪。他开头生大队长的气，随后生几个社员的气；生这个的气，生那个的气，生来生去，生到自己身上了。他就像一个具有丰富经验的医生一样，一般人还可能不知不觉，他会忽然发现了自己身上的病态苗头。他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从打去年丰收以后，有的干部就滋长了一股子不太好的情绪，社员里边也有人滋长了一股子不太好的情绪。可是自己却把这些看成“打了胜仗，大伙儿高兴”，“丰收了，富裕了，改善改善生活”等等，没有及时警惕，也没有马上提醒大伙儿。这两个月里干部影响社员，社员又影响干部，一来一往，不好的心思慢慢地伸开腰、放开叶儿了；这会儿已经爬开蔓子，就像地里那种讨厌的拉拉蔓秧子一般，纠缠在一起，连哪是主蔓，哪是次蔓，全都找不出来了。生产搞好了，社员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买辆车子骑，买点好衣服穿，是好事儿，不应该反对。可是，一切都从“够意思”这个地方出发，这就错了。这样，人们就会不知不觉地、也是理所当然地把斗争的心思转移到这个“够意思”上边，让它给粘住了。冷眼一看表面，问题挺小，要是不立刻留神，不阻止，那就会变，越发展越糟。

老支书想着想着叹了口气：看起来，人要走下坡路倒是很容易的，脑袋瓜儿微微一“灵活”，稍稍一发热，就算走下来了。越是打了胜仗，头脑越容易灵活，越容易发热。不行，得马上阻止，把这个坏苗头先从干部身上挖掉，特别是自己和那个年轻的大队长，随后再让别人挖，一定要连根挖掉它，下狠心挖掉它。

老支书想到这里，紧来几口，“呼呼噜噜”地把半碗饭吃完了；又拧上一锅子烟，就一边抽着，一边走着，一边捉摸着，来到了木工组的小院子里。

老木匠一见老支书，咧开嘴笑了：“嘿嘿，你多会儿回来的？”

老支书说：“刚到半天。”

老木匠说：“我让我家二小子给你写的那封信，你见到没有哇？”

“多会儿写的？”

“昨晚上，起大早拾粪的时候，我亲自跑到邮局代办所，塞进那个小绿箱子里了。”

“你就是塞进红箱子里，也得两天之后才能送到县城，我已经回了村，到哪儿见它去。”

“不管见到见不到，你回来就好办事了。我说老支书，我跟几个老哥们嘀咕好几个晚上了。我们觉得，大队长这一程子，有些事情，做得好像不大对味儿，还没有跟他提。”

老支书搬一只小凳子坐下来，很认真地问：“已经闻出他身上有不对味儿的东西了，为什么还装着呀？”

老木匠说：“我们怕看得不准，给他泼了冷水，那就不好了。”

老支书大声地说：“用不着怕这怕那，到了适当的节骨眼儿上，泼点冷水是好事儿，应当放开胆子泼。”

“总的来看，小伙子心气还是正的，我们怕他年轻，经不住……”

“就是因为他年轻，咱们这些老贫农、老一辈才得尽心尽意关照他一些，不能大撒手呀。他刚上任那会儿，又是大灾年，大家都是生着法儿给他加开水。如今，人不是那会儿的人了，事儿也不是那会儿的事儿了，再加开水，就要把它烫蔫了；加点凉水，洗洗冷水澡，倒会精神起来。”

老木匠笑了：“要不我们就想着写个信给你，先讨教讨教啦。你一回来，全好办了。”

老支书说：“不见得那么容易。你们一直在家里，遇着事情会比我多，看得也比我透，咱们大伙一起碰碰情况，找找办法。”他又转身对站在旁边的一位年轻木匠说：“你去把几位老贫农请到这儿来，一边干活儿，一边积点冷水，明天好一块儿泼呀。”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