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有关创作杂文《迟开的花朵》
(2018-10-03 10: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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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有关创作杂文
《迟开的花朵》
于是,我重新把通县当成自己的“生活基地”。我投身于有希望的文学种子中间。我们互相鼓励、帮扶,以求自生,以求扎根、壮大。
在这一批“文学种子”里边,孙宝琦属于年龄最大、“历史”最长的一个。那时候,他已经年近四十,比之几个“知青”,他可称为“大哥”,也可以称为“大叔”了。他在十三岁念师范的时候,就是油印校刊的编委,从部队转业就到文化馆搞群众文化工作,所以他有相当丰富的生活经历,写作知识也不匮乏。我曾经不断读到他的一些未发表的手稿:先是一个连环画脚本,再是一篇写真人真事的报告文学,以后都是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小说。他写的小说,文字不仅顺畅,且有把知识分子语言大众化了的特点;结构方面讲究故事性和快节奏;主题、情节、人物诸因素一概具备。但是,通篇看来总显得粗、浅,缺乏艺术感染力,属于“大流货”的作品,不能让阅读者很满意。
记得有一次跟宝琦谈论创作,我说了这么一个观点:要想搞创作,就得立大志,憋足劲儿写高水平的作品,力争当个有影响的作家;给自己树立起这样求索追赶的标准,就需拼命地苦学苦练,付出相当多的心血。其结果,也许没能达到目的,但总比低标准者进步大、收获多,把自己发挥得充分。千万不要当那种胸无大志,不想成大器,靠求人成全而发点作品混日子的作者。因为,满足于制造平庸之作,永远都会是个对社会可有可无的平庸的作者。我还说,文学人才和文学作品有可能被埋没。但是,凡被埋没的都是一般的人才、一般的作品。有真本领的人才,有高水平的作品,是不会被埋没的:此地埋没了,在别的地方钻出来;今日埋没了,他日、他月、他年,总有一天要破土而出!
随着时代的前进,“气候”的变化,通县这块土地上的那一批文学种子,也渐渐地起了变化。有的成了名,有的走上领导岗位,有的在奋力攀登着,有的则抵挡不住浮名和金钱的诱惑而误入歧途!……那么,孙宝琦这个文学迷恋者,走向何方呢?
自从我五十岁生日起,先埋头搞自传体小说,不久放下,又致力于一部反映现实农村生活的长篇的写作。写得极苦。所以顾不上过问别人,对孙宝琦的近况,等于一无所知。
今年,正当华北地区几十年不遇的高温闷热的日子里,我从乡下回到通县女儿家,孙宝琦前来叩门。兴许由于心情好,精神状态好的关系,他显得年轻了。他用年轻人的神气告诉我:他今年有两部长篇小说要出版,同时要把近年发表的中、短篇小说进行一番挑选整理,印一本集子。两部正排字的长篇不便先睹,而剪贴整齐的、定名《盗马贼和他的半个妻子》的稿本,隔了两夜,则沉甸甸地落在我的手上。
我怀着一种急切的心情,忍受着闷热,花了两天的时间,逐字读完稿子。说实话,我对孙宝琦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敬意。我从心里尊敬辛勤的劳动者。搞文学这一行的,不论其能力高低、成就大小,只要肯于辛勤劳动,就应该比钻营窃取者受尊敬。这部书稿,正是孙宝琦辛勤劳动的成果。经过跟他以往的创作状况比较,我为他的突飞猛进而吃惊,为他取得的成绩而高兴!
全书六篇作品,四个中篇,两个短篇。它们所表现的生活内容,在时空方面跨度很大:从四十年前的旧社会,到目前新时期的改革;有发生在西藏高原牧场上显得古老的故事,也有活跃在运河平原农村里性格独具的新人物。就整本书来看,颇有气势。一篇篇读来,每篇都有曲折的情节和奇特的形象,都有别致的取材角度和活泼的叙述语言。对西藏,尤其对西藏往昔的具体生活,我是极不熟悉的。但这些作品里所选取的表现我们中华民族共有的“人情心态”,却并不完全陌生。因此读起来能够吸引我。对当今农村现实描绘的篇章,在题材、人物和表达的认识观念等方面,不都是我所感兴趣的,但一边看着,一边不由得产生共鸣。这是作品的真实性所发挥的力量。这些作品尽管存在着某些缺憾,我却不能不承认它们基本是成功的。
从作品的成功之处,我还看到,我和孙宝琦疏于来往的这几载,他是在做了苦苦追求的。他所追求的目标,不见得曾经是我所希望的那种“高”的和“大”的,然而是“新”的,是孙宝琦自己的,合乎实际又卓有成效的追求。例如:他追求艺术形式、表现手法的通俗,以通俗来争取作品的成活,来取悦读者,就颇有新意,很有独创。我们仅从《傻柱子的桃花运》、《盗马贼和他的半个妻子》这些题目来看,就可以窥见作者的良苦之心。不过,孙宝琦所追求的“通俗”,绝非目前在一些报刊上流行的,甚至在一些名家笔下精心炮制的“庸俗”。孙宝琦运用通俗形式,表现着严肃的社会生活和真实的人的面貌。尽管有些生活是残酷的,有些人物是古怪的,但作者不是消极地、静止地做展览式地复述,而是以积极态度,描绘着生活和人物的运动变化。落后守旧的工匠于老三(《师傅偷艺》)在变;蒙昧残暴的杀人者热布(《魔鬼热布》)也在变。生活和人物的变化多端,才造成故事的跌宕起伏,而不靠作者人为地编排。这些作品不论取材于历史的过去,还是取材于现实的今天,孙宝琦都有意识地写“动”、写“变”,写运动变化的社会在教育着人,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灵魂在影响着人。以此传播希望之光。唯有运载着希望的文学作品,而不是潜伏着绝望的文学作品,才能够鼓舞起读者健康的情绪和向前奋发的信心与力量。这是孙宝琦用自己的作品显示出的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心,也应视为是孙宝琦“通俗”艺术手法的一个特点。
孙宝琦曾经自嘲,抑或自谦地自称是个“笨人”,这个“笨”只不过是他为了使自己“文学理想”的种子能够发芽、长大、开花、结果,而执著地、一点一滴地下苦功夫、练真本事的代词。不少时间支付给练功夫上面,又赶上一个不算短的“气候不宜”时期,延误了他很多光阴:总在默默地写,又总不见红火起来,岂不被人视为“笨”!承认笨,又肯下笨功夫笔墨操练、耕耘的人,才使一颗文学种子没有烂掉,没有憋回去,也没有长成莠草,终于开放了理想之花。这花,似乎开得迟了一点儿,终究能够开放,这就可喜可贺!通县的水土好,如今的气候好,孙宝琦倘能继续老老实实地下笨功夫追赶下去,这花会开得很长远。
一个从十三岁就播下文学种子,到了五十三岁才开花结果的成功者,定会给不少同路人以信心和启示。所以,我这短文是写给广大读者,也是写给正在学习写作的朋友们的,祝愿大家共同进步。
发表于《北京日报》1988年1月12日。收入《泥土巢写作散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