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车轮飞转》

（10）

     鞠妈妈早听李竹方谈过今天的事儿了，一见到刘金香就笑眯眯地问：“怎么？又和竹方生气啦？”

    刘金香气呼呼地说：“鞠妈妈，把我调回队里去吧，这一回我说什么也不干了。”
    鞠妈妈知道姑娘的脾气，仍然笑着说：“不干？现在说不干，一会儿就该后悔了，你还是好好地想想吧。”
    “全想好啦，决不后悔！”
    “好吧，你先去找竹方谈谈，他要是同意你离开修理组，我也没有意见。”
    刘金香想了想：好，谈就谈，反正主意是打定了，从此再不迈修理组的门坎了。

    她从鞠妈妈家出来，要奔李竹方家。走着走着，却不由得又想到：昨天修理半截的车轮子，李竹方准摸不到头，修起来准费事儿，不如趁这夜静无人，到那里接着把它修理好，再找李竹方；这样有始有终，也算对得起他了。

    农历八月的乡村之夜，一层象薄纱似的轻云蒙在天上，遮住月亮，渗透下清淡、柔和的光。秋风飒飒，卷扬着一股庄稼透熟的芳香。场院里一个连一个的大庄稼垛的轮廓，象是连绵的山峰。

    刘金香脚步蹒跚地向前走，心头也象遮上了一层薄云。她走到土屋跟前，猛吃一惊：只见双扇门被谁摘下了一扇，门钌铞儿被锁连着，摘掉的门子悬挂在门口；一道暗淡的灯光从里边斜射出来……这时刘金香才想起，昨晚李竹方决定起早排队买货，就把开门的钥匙交给了她，现在还装在兜里。李竹方一定是找不到钥匙，才把门摘下来的。

    李竹方果然坐在矮凳上。他的身旁是两个木板钉成的方笸箩，里边盛着他们平日从车轮上拆换下来的废轴和废轴碗。他上半身往下弯着，两只手拨拉着这些废品，象是从土里寻找豆粒那样仔细、认真地挑拣着什么。他听到有人进门的响声，抬起头来，一看是刘金香，目光里立刻就涌起一种负疚、求和的神情，可是他没有说话。

    刘金香一见李竹方的面，一见那两笸箩废品，满肚子气又涌上来了。她跨进屋，不理李竹方，绷着脸寻找那个没修完的车轮子。

    李竹方说：“咱们谈谈吧。我事先没跟你商量一下，就把东西让出去，是不应当；可是我让东西是对的……”

    她没吭声。

    李竹方又说：“先谈工作也行。”

    她依旧没说话，后背对着李竹方，坐下来修理那只修了半截的车轮。

    “你怎么也变成棉花桃脾气了？”

    这句笑话也没有引起反响，小伙子却高兴地说：“回来之后，我想从这些废品里选选，看有没有能再对付的零件。翻着翻着，忽然发现一个窍门。你看这碗子在细轴上拧不住了，要是换上这个旧的粗轴，不就拧的很紧吗？你看这个轴上的螺丝坏了，挂大碗子不行了，换个小碗子就能拧住哇。这样一搭配，我看除螺丝完全磨光了的，大部分废品都能利用上……”

     刘金香一边修理车轮一边想：反正你说什么我也不听，我什么也不说，临离开之前我就讲一句话，说：“我已经下了保证，再不跟你发火了，今天的事我没有跟你吵；你干吧，说什么我也不干了。”可是，尽管她这样想着，李竹方说的话还是句句都钻进她的耳朵里去了。她觉得李竹方在她背后正举着手比划给她看呢，她真想回头看看，却使劲挺着脖子，咬着嘴唇，不看，偏不看。

    这时候李竹方又说了：“你还记得为钢蛋问题你跟我发火的那天，我说的话吧？如果东西自己能解决，为什么一定要伸手去买呢？我们不是下了决心要发愤图强，自力更生吗？”
    “发愤图强，自力更生”这几个字发光闪亮，一下打中了刘金香的心。她愣了一下，两只干活的手也停下了。

    李竹方继续往下说：“你还记得，我从峡山水库取经回来，要做钢蛋，没有钢模子，你说‘困难真多，不过咱们一定要搞下去。’是呀，你说得很对。从开始到现在，我们克服了多少困难！往后，困难还会有，可是我们不害怕，因为革命就是跟困难作斗争；我们应当胸有全局，把方便让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
    往事历历在目，刘金香想着想着，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回头，一把抓住李竹方的手：“我——我又错了！……”

    夜空中如纱的薄云悄悄地飘散了，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次日，人们看到两个年轻人更积极、更火热的劳动。李竹方推着小车串四乡收购废品去了。刘金香一天没出屋，把积压的二十辆车子，用李竹方从废品堆里选出来的轴、碗，一辆一辆，统统修好了。

    傍晚，送走了最后一个取车子的人，一切事情都料理妥当，刘金香一身轻松。她几次跑到场边了望李竹方；回到屋，给两只鹌鹑加了食，又给那盆荷包花浇了水。当她再一次来到场边岗上了望的时候，鞠妈妈手里拿着一卷子红绿纸走过来了。

    刘金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鞠妈妈知道年轻人的心，从不揭他们的秘密，说道：“这是三队和五队刚才送来的大字报，又是表扬你们的；他们说屋里到处都让别人贴满了，要我想办法。还有一件事……”她刚要往下讲，只听刘金香喊了一声：

    “竹方哥回来了！”
    李竹方推着重载小车，在那平坦的路上，迎着夕阳走过来。车架上的两个篓子里，装满了大小的轴、碗，另外还有几条可以用来作修补材料的旧车胎。车架下的轮子，随着他那有力的脚步，嗖嗖地飞转。老远他就朝着迎来的鞠妈妈和刘金香笑开了嘴巴。

鞠妈妈说：“竹方，你们又打个大胜仗。正好你俩都在这儿，商量一下吧。刚才五队提个要求，他们有个胶皮车轱辘坏了，想求你们修修，你们看行不行？”
    李竹方没有马上回答，转过脸来问刘金香：“你说呢？”
    刘金香说：“行。将来队里使汽车了，我们也敢修。”
    李竹方这才说：“让他们拉来吧。”
    鞠妈妈说：“修胶皮车轱辘，困难要更多了。”
    李竹方运了运力气，使劲抓紧车把，一拥，说：“咬紧牙，往前推！”

                                 一九六年七月二十五日草于高崖

                         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二日重写于北京

发表于《人民文学》1961年3月号。收入《珍珠》、《彩霞集》、《春歌集》、《花朵集》、《浩然文集》（二）、《浩然》、《朝霞红似火》、《浩然全集》第15卷。编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63年6月《太阳刚刚出山》、长征出版社1999年8月《浩然与昌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