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杨庄风流事》

四

 仰着脸观看的水仙，只瞧着清明先放开脚，后撒开手，同时听到先后相连的两个声响，就再不见清明的踪影。就好比看一部精彩有趣的电影，看着看着，看到情节最紧张、最吸引人、最让人想知晓下文的时刻，“喀嚓”一下断了片子一样，眼前一片黑暗，心里一股子特别滋味的别扭。等到她接着擦洗身子的时候，心头不仅仅是别扭，还增添了一种空荡荡、没着没落、若有所失的痛苦劲儿。一个下午都是这样。晚饭没有吃好，一夜也没有睡个踏实觉。

第二天的晌午，杨家的清明被奶奶硬逼着放下手里的笔，到南街代销店买火柴。因为火柴盒真的空了，再不买就没有法儿点火做饭吃。临出门的时候，他又习惯成自然地抄起一本书，夹在胳肢窝，一边走路还一边叨叨咕咕地背念英语的单词儿。所以街上的人呀，物呀，他全都视而不见。

“喂，小心撞墙上！”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地迎面传来。

清明着实地被吓了一跳，愣怔一下，定睛细看，认出是水仙。

“我正要去找你，在这儿碰上了。”水仙笑嘻嘻地说，“真巧。这更证明咱们有点儿缘分。”

清明不懂她的话，直眨巴眼：“大嫂子，你找我有啥事儿呀？”

水仙说：“我从小学校老师那儿借来一把推子。我给你理理头发。”

“你还会这手艺？”

“嗐，二五眼，凑合事儿。你张善大哥那个七扭八歪的脑袋，都是我给他用老式刀子剃光葫芦头。你这脑袋前没锛子，后没凿子，周周正正的，最好理啦。”水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清明的眼睛，“走吧，咱们试试去。”

清明推辞说：“还麻烦你，我找别人给马马虎虎地理理得啦。”

“你还跟我客气个啥。这又不搭油搭盐不搭布，只不过搭点功夫。我的工夫多得很，可没大兄弟你的功夫值钱。”

“那也得改个时间。我得去给我奶奶买火柴。没使的了。”

“我家有。理完头，你拿上一盒回家复习你的功课，什么事儿都不耽误。”

清明不善辞令，不会应酬和敷衍人，所以不知道咋样谢绝水仙才合乎分寸，很有些为难。同时，他感到水仙的诚恳，也不便硬要谢绝人家的一片好意。最后他只好从命。

他俩一同转身往回走，边走边扯闲话儿；走着走着，因利就便地拐入西边的小胡同，而没有多迈几步拐入东边的小胡同；接着，走进张家的小排子门，没有走进杨家的门楼。

水仙格外的愉快，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她到家就先点着灶火，往锅里舀了两瓢水烧热。随即从屋里搬出凳子，放在从东边杨家院投过来的垂柳的荫凉之中，让清明坐下。她进屋摘下布门帘子，抖落抖落，给清明围在脖子上，遮盖住前胸和大腿，免得落上头发茬子。

“理个啥样的好看呢？”水仙一只手捏着小梳子，一只手握着推子，端详着清明的脑袋，“我不喜欢眼下有些人留的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长头发。男子汉就得有副男子汉的架势。”

清明说：“随便理吧，理短了就行啦。”

水仙说：“你这头发又黑又密实，还挺硬，留个寸头——有叫劳动头的，有叫农民头的，最精神啦！就由着我的心意儿理啦。”

清明连声说：“行啊，行啊！”

水仙开始了认真地操作，“嘎哒、嘎哒”地把清明那满脑袋已经盖住了耳朵梢子的长头发给剪短。她两眼紧盯着清明的头顶，闻着一股子从这壮美汉子身上散发着的、让她陶醉的青春气息；使她听到和感到从那结实的胸腔里传出来的强有力的呼吸声。她像刺绣花枕头那样仔细认真地理。她既想给人家理得好看、满意，又想磨蹭时间，多得一会儿精神享受。她担心清明坐久了生烦，想找点儿开心的话儿扯一扯；低头一瞧，发现清明拿着书本的手，从围在胸前的门帘子下边伸出来，正聚精会神地、默默地读着。她只好闭住嘴巴，也不忍心再往长抻时间。她的两只手不知不觉地加快了速度，强忍着，不打搅清明，什么话也没有再说。直到把头发理完，打来洗头水，看着清明“唏哩哗啦”地把头洗干净，接过她递给的火柴盒，往外走的时候，她才不得不开口；心头不禁地涌上一股无名的委屈情绪，恋恋不舍地紧往外送，紧嘱咐：

“大兄弟，你有空可多来坐坐，跟我呆会儿呀！”

她没有得到回答。她追到门口。她什么都看不见了：泛起来的泪水糊住了她的视线。她两只手掌猛劲儿一拍大腿，失声地喊出一句话：“妈呀，我这是怎么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