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十六段（1）

     村子东口的几条小路连结在一起，成了“丁”字形状。往西的那条，经过田家的老宅子大门口进街里；往东这条，经过田家的新房基地前，奔正东的大道，通着榆树坡；往北的一条，从砖瓦窑的坯垛中间穿过，可以上北山，再往北走还能登上万里长城。

    田大妈要由东往西朝街里走，远远瞧见“丁”字交叉路口有两个人。

    大地回春时节，憋足了一冬劲头的庄稼人，都怀着信心，瞅着自己的目标，开始拚命干活。他们连走路都是快节奏的，打招呼也是简短的。很少有人在村口路边闲暇无事地聊天磨牙儿。如果出现这种情形，会让人们奇怪和笑话。那两个人，一个站立着，脚蹬着土坎，手里捏着纸烟，抽一口，掸一下灰。另一个蹲在路上，用小烟袋的铜锅子在那刚滋出绿芽儿的马尾草的草皮上胡乱地划动，像写字儿，又像画图。

    田大妈走近了一些，先看清站着的是二儿子保根，蹲着的是老苏家大儿子苏吉祥。这两个人年岁悬殊，性气不同，从来没有什么交往，这当儿怎么会凑到一块儿，又说得这么近乎呢？

    “妈，您老人家快走两步！”老二保根扭过脸来喊叫，“这儿来了个给您烧香求佛的！”

    田大妈一边走一边搭腔：“我不是佛，给我烧香不降福禄，瞎子点灯白费蜡！”

    苏吉祥抬起乌黑头发的脑袋，让人看到他那红彤彤的脸，还有两道很浓的眉毛。他勉强地牵动嘴角笑一笑，表示向长辈人打了招呼。

    这个人过去是田家庄有名的俊小伙。当初从北京城里来这儿插队落户的一帮子知识青年，很崇拜他的堂堂外表。一个画家的儿子有空就给他画像，做活儿打中歇时，也忘不了端详他，掏出小本子给他来一张素描。有一个亲戚是电影厂导演的女学生，一再鼓动他投奔电影厂去当演员。“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那个画家的儿子果真成了名，而成名作就是一张青年农民的肖像画，画稿的“模特儿”就是苏吉祥。可是苏吉祥本人没有看见那张好几家报纸、杂志都印出来的画。他听说了，没心思费心扒力地找来看。跟电影导演有关系的女学生自己进了电影厂，倒没忘了他，先后来两封信，建议苏吉祥到城里去试试运气，她可以陪同寻找门路。苏吉祥没工夫出门，那得花费好几天的时间，还得掏来回的路费。只有一个知识青年总在牵动苏吉祥的心。那个青年身体最弱，性格孤僻，一天到晚沉默寡言，人送外号“林黛玉”。这“林黛玉”却偷偷地爱上了苏吉祥。开始是心里爱，不表露出来，连苏吉祥本人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有一天，队里集体养的蚕断了吃食，老郭云就到“知青点”号召知识青年上山打野桑叶来救急。“林黛玉”去了，苏吉祥充当带队的也去了。人们一进了山，就散开来，每个人都追着树丛找桑叶，不一会儿各自钻进七股八杈的山沟里，谁也见不着谁，谁也听不到谁的喊声。苏吉祥打了一筐子野桑叶，一转身，发现“林黛玉”跟在离他不远的后边。

    “你累了吧？快到这棵树下歇歇，凉快凉快。”苏吉祥先放下筐子，招呼她。

    “林黛玉”没吭声，却顺从地走了过来，走到一棵树桩子很矮、树冠很大，伞一样的栗子树下。

    “你给我看着，我去找找他们，别跑得太远，迷了路。”苏吉祥说着，用脚蹚着落在地下的金黄色的栗花，“坐在这儿吧，累了躺躺也行，大沙发一般。”

    “林黛玉”还是不言语，两眼却盯着苏吉祥的脸孔。那眼神是大胆的，火辣辣的。从来没见过她的这副样子，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了。

    苏吉祥给盯毛了，转身迈步要去找伙伴。

     “林黛玉”猛地扑过来，挡住了苏吉祥的去路，随即扑到苏吉祥的身上，搂住苏吉祥的脖子。

    苏吉祥被吓慌了，往后退着，被栗花绊倒，倒在栗花做成的“沙发”上。

    “林黛玉”也顺势扑在苏吉祥的身上，用她挂着泪水的腮、发烫的嘴唇，在苏吉祥的脸上、脖子上、赤裸的胸膛上，亲哪，吻哪，久久地不肯停歇下来。……

    从始至终，他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林黛玉”不肯说，苏吉祥不敢说。事后回到村里，他们两个还是不交谈一句话。旁边有人的时候不好说，没人的时候，“林黛玉”一见苏吉祥就躲开，好像没发生过那件事情，如同相互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紧接着麦收。苏吉祥跟郭少清的叔叔老郭雨负责看管场院。黑间，郭雨睡在北头的场房屋，苏吉祥睡在南头的小窝棚里。有一天深更半夜，“林黛玉”溜进场院，钻进小窝棚，如同在栗子树下那样，一言不发地扑到苏吉祥身上，发疯地亲吻；事毕，像魂儿一样悄然离去，像烟一样不见踪影。以后，每过一段日子，她又在类似的情景下，突然出现在苏吉祥身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