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十五段(3)
巴福来转身往外走。从屋子里到院门口,只有很短的一节儿路程,但是,又如同三十多年远的距离。三十多年前,巴福来是个踌躇满志的三十岁的年轻地主。他用嫉妒的目光瞥着比他家高的门楼。他用贪婪的眼睛盯着比他家矮的草屋。他在脑子里描绘着一张扩建宅院的新图纸,垒一道高高的、长长的墙,把田家庄的半个村子都圈拢起来。他一心要想做个“人上人”,没料到一场土地改革的暴风雨,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当了三十多年“人下人”!这会儿,从屋子往院门奔,好似撇手榴弹那样快速跨越的。当他一脚迈出门口,看一眼那前三十多年、后三十多年,加在一起共计走了六十多年的田家庄的街道,猛地来了个急刹车,身子摇晃了一下,手里的合同纸“哗啦”地响了一声。他打个愣,向后转,慢慢地走回屋里。
跟随到屋门口的儿子莫名其妙地问他:“咋还不快送去,转回来干啥?”
巴福来用极小的声音,但坚定的语气说:“不送回去。就这么顺水推舟吧!”
巴平安睁大惊愕的眼睛:“这是为什么?”
巴福来一字一句地说:“他们又平反、又退赔的。我也是个人哪。我受了三十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罪,他们给我一口甜东西吃,还不应该吗?”
“我跟您说了,会变天、会变脸的!……”
“让他们变吧,我还有一个三十多年吗?”
“您给我起名字都叫平安。一天到晚祈祷个平安日子。都这把年纪了,咋就不图平安了呀!”
“咳,孩子,你爸爸我,这三十多年,心里边一时片刻也没有平安过呀……”巴福来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圈红了,声音哽咽了,“让我吃一口甜东西、当一天果树园子的主人,我的心会平安一天。随后就算嘎巴一下让我伸腿瞪眼死在树棵子底下,我也不是个冤死鬼。……听我的,这事儿就这么听天由命吧!”
巴家不是当了一天果树园的主人。这一口甜东西真经吃,而且越吃越甜。
在给儿子操办完喜事的夜晚,也就是巴平安心里慌慌地想插上门入洞房的当口,巴福来因喜事办得红火而兴奋,同时多喝几杯酒,忽然眼泪汪汪地拉住儿子问:“你说,今儿的事情,全是真的吗?”
巴平安回答说:“当然是真的啦!”
“这甜头,咱们能吃长久吗?”
“我看一时半时变不了。您咋了?”
“唉,没吃到甜头我提心吊胆,吃到甜头还是怕,更怕了……”
“怕什么?”
“怕刚刚吃上瘾,往后就再吃不着了!”
这种“怕”,是今天巴福来觉着日子还有点“挺难”过的一个核心问题。跟这个有关系的,是他一些因为“不习惯”,而常常遇到发怵的事儿。
儿子结婚后第五天,公社书记和主任下乡检查春耕工作路过田家庄,由邱志国陪着来到果树园,来访问巴福来。
公社书记大步地走过来,满脸笑容,老远就伸出大手打招呼:“老同志,你好哇!”
巴福来急忙地左右看看,左右没有任何人,才断定公社书记是招呼自己,也迎上两步,几乎本能地把两条腿一并立直,同时低下头、弯下腰。他心里怦怦跳,脑袋嗡嗡响,好半晌自己说不出话,也没听清公社书记、主任和邱志国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邱志国皱着眉头冲他喊:“让你上车!”
巴福来朝停在果园外边的吉普车看一眼,浑身打哆嗦,冷汗雨点一般往下掉。
往车跟前走的时候,邱志国又提醒他:“两位领导要到你这专业户家里串串门儿。……”
巴福来扭过头来,越发惊慌地问:“到我家里?”
“啊,喝你的喜酒!”邱志国没好气地往车上推他一把,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瞧你这副蔫鸡巴相!”
巴福来还有个“隐患”,就是老郭云。老郭云明目张胆地不照上级精神办事儿,不跟他巴福来和解:喜酒不喝,连公社书记、主任到巴家,他都不肯露个面。而且,老郭云在用自己的微薄力气,笼络被邱志国遗忘的一些人,在一块儿搭伙整治承包的土地。那天,巴福来看到孔祥发用自己的拖拉机给田成业家拉石头的举动,提醒了他:噢,虽然有上级的政策,有党支书的后台撑腰,但是更应该有群众基础,才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不招恨,不惹麻烦。孔祥发为全村有名的好人缘的田大妈盖房子出了力,我巴福来出点钱,给众人看看。田家庄就这么两个专业户,你出力我出钱都伸手帮群众,才不至于显出山高水低:不前不后,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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