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十五段(1)
这两年,农村开始兴新章程,盖房子讲包工。主人把砖石木料准备齐全,四破五的一层大瓦房,上了瓦、安了窗户,花上二百块钱的包工费,就能够平地立起来。细细算个帐,这比过去那种请街坊邻里帮工的办法上算得多。因为一天不用管三顿酒肉菜饭,省好多钱;不用借绳子、找板子省好多心;尤其不用欠谁的人情,老得记着,总想找机会还人家。当然啦,即使把房子包出去盖,房子的主人也不能坐在一边等着现成的。男人照样儿不离开工地,明着跟在工匠后边打打下手,缺少啥东西可以及时地张罗寻找,而实际上是在暗地里起着监工的作用。要是觉得地基打得不实,就要求再砸一遍夯;如果发觉墙角垒得不规矩,就让领作的再调调线儿,纠正一下。女人们也不闲着:包工不管饭,得供应干活人开水喝。
田大妈是个爱脸面的外场人,哪肯冷落这帮由庄亲爷们儿组成的“土”建筑队,让他们背后去说闲话呢?田大妈不仅让锅里的水一天到晚总开着,还特别的手勤脚勤,过来过去的往那些摆在树荫的瓷碗里续茶:晾着,谁渴了,走过来端起就喝。按规定,包工活不管招待烟。田大妈乐意额外地给“加加油”。她早就“人托人”地从燕山镇供销社一位女售货员那儿走后门儿,买下三条“恒大”香烟,一直锁在柜子里没露(怕二儿子给偷着抽了)。这种香烟是名牌货,拿得出手,价钱又便宜,可以称得上“物美价廉”。每逢盖房的人打间歇的时候,田大妈就举着打开包的香烟,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挨个儿散发,一人一颗:“抽吧,抽吧,解解乏!”
“哟嗬,田大妈弄到了‘恒大’,您可真有路子呀!”
“路子宽窄得看啥样的门口。田大妈不是好人缘嘛!”
田大妈听到这些半是玩笑、半是真情的称赞声,心里边美滋滋的,脸上笑成一朵花似的。她在背后挺得意地对老头子田成业说:“有胭粉得往脸上搽,光彩的事儿就得想方设法地往光彩处办。三条烟,大不了十几块钱,打发得大伙儿高兴,把活儿干得细致点儿,咱们自己露脸,落下个好名声;一辈子盖几回房子,破费一点儿也值得。”
老二保根却在一旁唱反调:“爸爸,您别听我妈在那儿盲目地自吹自擂。她老人家这是拿丢脸当露脸哪!”
田成业大惑大解:“咦,你这是啥话?花费了钱,咋会丢脸呢?”
老二保根回答说:“如今办事情,要讨个好,而后真的得个实惠的好处,就必须下大本钱,必须就高不就低,不能上下够不着来个中不溜儿的。不然哪,白花钱,莫如不花。抽香烟,高档的是过滤嘴儿——带把儿的。你们拿简装‘恒大’当名贵东西,谁认哪?人家说的是挖苦话,我妈听着还直笑。我也笑,觉着你们这么抠抠搜搜的办事儿太可笑!你们要想刺激刺激那伙泥瓦匠的积极性,好办极啦。这事儿交给我,看我的!……”
田成业对二儿子的这一篇评论没敢表态,对二儿子的“毛遂自荐”没敢吭声,赶忙躲避开。转过身,他又犯了一阵子心思。忽然,他如同发现即将临头的灭顶之灾,慌忙凑到老伴儿跟前,提醒说:“你可得小心咱家那个二流子。他又在琢磨馊主意!”
田大妈没听明白:“他要干啥?”
“嗐,他要干啥勾当,别人哪猜得着。我害怕他再闹一场‘吃螺蛳儿’那二百五的鬼把戏呀!”
田大妈说:“放心,别怕。咱家这回是包工,跟邱支书家盖房请帮工不一样。他们耽误了时间,也不能让咱们多加钱。”
“他们延误时间,不快些完事儿,咱们一家人也得陪着花工夫呀!再说,要是赶上雨天,再是连阴雨,土坯墙经得住吗?”
田大妈听到这儿,使劲儿拍一下衣襟儿,伸出手指头在男人的脑门子上拄了一下:“哟,真没想到,你这老家伙越长脑瓜子越伶俐了。对,是这么回事儿,得马上堵住这个口子。”
田成业被老伴儿这么一拄一夸弄得怪不好意思。幸亏两个儿子没在跟前,也没有旁人,他就不必过分紧张了。
就在这一天,从不到田家串门的巴福来,往果树园子去干活儿的时候绕个弯儿,站在田家新房工地的石头垛外边看一看。
田大妈早就瞅见他的影子,故意没有理睬;见他站着不动,又怕失去这么个显示胜利、平展平展心情疙瘩的机会,只好打个招呼:“电线杆儿似地立在那儿干啥?要看过来看吧!这儿还有‘恒大’烟。”
巴福来说:“我还得忙着做活儿去。你过来,问个事儿。”
田大妈对巴福来这种“大架势”作派有些不高兴。可是她不习惯给别人摔脸子,尤其在自己家大喜日子里,不论对家里的老少,还是对两姓旁人,都应该和和气气,取个吉利。况且,她也想知道这个“老地主”到底儿要干什么。于是她朝石头垛这边走了几步,而没有绕过去。
巴福来用眼睛迎着她,心里边盘算着早已盘算过多少遍的主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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