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杨庄风流事》

二

这个小媳妇姓何，名叫水仙，如今有人叫她张善媳妇，有人叫她小丫妈；也有不少爱管闲事儿的人，都暗地里传说她是“破鞋”。

“破鞋”这个坏女人的专用名词，在冀东这块地方的流行，始于抗日战争时期。那意思是，某个女人风骚、淫荡得像一只破鞋，哪个男人想穿就穿一回；穿她的人太多了，已经给穿得破烂不堪。

水仙是不是“破鞋”，是不是“破”到那种程度，杨庄子的人并不知底，有一件事不少人有所耳闻：水仙是带着“肚子”嫁给张善的。

一名有信儿要提拔当供销社计划科科长的会计，经人介绍认识了在燕山镇公社卫生院当司药的、张善的姨表兄。那位由于图风流而变成“馋猫”，由于变成馋猫而被水仙抓到手里的会计员，想到偏僻的、没有熟人的地方走个后门儿：把他给水仙搞出来的孩子打胎销赃。否则，秘密的事情一败露，他不光爬不上小官儿的位子，还有可能闹个被打发回家抱孩子、种承包地的可怕后果。当时，医院的手续多而严格，没有夫妻双方签字同意，没有所在劳动或工作单位的介绍信，决不给做人工流产手术。这种手续的设立，倒不是为了尊重人的什么权利，而是一种“卡”乱搞男女性关系的一个手段。收效如何不得而知，但一些劳动和工作单位倒是通过医院这条渠道，破获了不少这类的罪犯——他们自己悄悄地去挂号打胎，实际上等于投案自首。所以托人走后门办这种事情很是艰难。

张善的姨表兄脑瓜子好使，当即跟烧香求佛的会计员提了个交换条件：后门让走，胎儿给打，秘密绝对保住，但得让水仙嫁给张善，还不能多要彩礼。

会计员甜言蜜语地给水仙说了许多好话，起誓发愿地给水仙下跪求饶；还卖了自行车、手表和呢子大衣，凑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交给了水仙。水仙总算答应先跟张善见见面，试试看，然后再去做流产手术。

张善是杨庄子最窝囊的一个男人。他的长相就不起眼儿。脸是瘦长条形的，淡淡的眉毛，细小的眼睛，稀稀拉拉的胡子茬儿，厚嘴唇，牙齿不整齐，还有点儿发黄。刚三十二岁，看上去倒像个四十开外的。

前几年张善爹妈在世那会儿，给他娶了个媳妇。媳妇那一边的家庭成分高，先划成富农，“四清”运动又给提升一级，改为“漏划”地主。所以尽管她模样长得挺水灵，心气也满高，就是不能找到个两头都觉着合适的男人。遇上张善肯做这门亲事，等于高攀了。娘家的爹妈表示满意，她本人也点了头。不料想，等到过门以后，她很不喜欢张善。看张善的长相不顺眼，对张善的性气不如意，三天两头找茬儿怄气。张善一还嘴，她敢给张善两巴掌；张善急了眼一还手，她便撒泼打滚地哭闹，然后躺在炕上当死长虫，不做饭，不烧水，她自己也不吃不喝。使硬的不行，张善只好来软的：小事儿让了，大事儿忍了；遇到媳妇犯了毛病，他就用好言哄，好话劝，好听的辞儿央告。可把个老实巴交的张善给揉搓苦啦！就这样低三下四地曲意逢迎，仍然不能稳住媳妇的神儿，更不能暖热媳妇的心，硬是闹死闹活地跟张善打了离婚。爹妈前后脚死了，撇下他独自一人，又顾里又顾外，又得做又得吃，还得自己绞尽脑汁谋划着找媳妇，填上空了的窝儿。谁都有三亲六故几个对劲儿的，所以肯周全他的人不少，先后找了好几个。只是冤枉路没少跑，冤枉钱没少花，冤枉饭没少搭，结果他什么也没有捞到手里，足足地熬了七年二茬子光棍儿，才碰巧遇上了水仙。一见水仙要样儿有样儿，要活儿有活儿，还小自己好几岁，他敢挑剔什么呢？

事情出人意料地办妥当。水仙告诉她妈她要出嫁，她妈还不大相信。

“你浪当够了？想安定下心来过日子了？”

“唉，没够有啥咒儿念，都二十七了；人过青春没少年，总得有个养老送终的窝儿。”

“你真能够看上那个老老实实的张善？”

“我们俩是瘸驴配破磨。他窝囊，心眼子少，不管我，管不了我，我能自由自在。”

他们婚后这将近三年的时光里，在一块儿过得挺和睦，彼此都挺知足；高兴的时候，他们自己甚至认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地配的一双。实际情况是：水仙想怎么，就怎么，张善不仅不敢管她，都不敢过问。只有一天夜间，正是高兴的时候，开天辟地头一回，张善追问过水仙一件事儿。

他摸着水仙的肚子，低声下气地说：“我求求你，跟我说句实话。……”

“放屁！我多会儿跟你说过假话？”

“别的真假不打紧，这是一宗大事儿。……”

“绕啥！有话说，有屁放！”

“告诉我，你肚子里那孩子，是我的不？”

“就问这个呀？傻蛋！”水仙笑着用手指头拄他脑门儿一下，“不是你的，是狗的呀！”

“你敢起誓？”

“起就起。这孩子要是个野种，让我浑身长大疔，不得好死！”

孩子生下来之后，果真跟张善像一个模子托出来的土坯：长脸、淡眉、厚嘴唇，一丁点儿都不差；而且越长越像，谁见了都能认出是张善的种。虽然是个女孩子，张善也特别喜欢，白天抱着，晚上带着。结果那孩子光追张善，不追她妈。

张善对水仙诚诚恳恳地说：“你要是再给我养个小子，我把你当活神仙敬一辈子！”

水仙也实实在在地回答：“只要你小子总这么对我好，我一定满足你这个要求。”

……

这便是刚才被复习功课、准备高考的清明给惊动的邻居、张善媳妇水仙的一般的历史状况。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