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朝霞红似火》
(6)
六
丁大川住在炼铁工地上,天天那么紧张,半个多月没有回趟家。
结婚的日子订妥当,有了个具体盼望,反而不如没影子的时候好过了。这些日子,他表面上还是那个样子,干活更加劲;可是心里,就像吃了蜜似的,又甜又香,总想唱小调。有点闲工夫,他就捉摸着他们结婚以后美好的日子;描摹着娶来这样一个好媳妇,将会给自己的生活添上多么大的快乐和幸福。他敢说,论思想进步,论模样漂亮,桥头庄这三条街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比上金华珍。这就越发使他心急,恨不得一眨眼就到成亲的那一天。日子缓慢地移到九月二十七了,离好日子还有三、四天,家里人三番两次捎信叫他回去,周围的伙伴们也催他快走,这天晌午,他假装不紧不忙地离开工地。
家里,早有几个女邻居过来帮忙,替他们缝做妆新的被子和枕头。这些人,多是嘴尖舌快,加上都是同辈叔嫂,平时断不了开开玩笑,今天这样的机会,她们决不会轻易放过去。丁大川早有戒备,一进门就故意把脸一绷装正经。不料想,事情是这样反常,女人们见他进来,都有些不安起来,有的很不自然地跟他打招呼;有的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看他,接着又都低头忙起活计。这样喜欣的日子,没有人跟他闹几句笑话,丁大川反而有些不舒心。
丁大叔没在家,丁大婶满面红光,里外忙碌着。她见大川回来了,赶紧把现成的菜饭端到早就准备好的新房里,招呼大川去吃。然后,她笑眯眯地坐在侄子身旁,心里暗自盘算了好半天,才开口说:“大川,金家写信来了,你还不知道吧?”
金家来信,这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丁大川只顾往嘴里填饭,没有在意。
丁大婶不自然地咧了咧干瘪的嘴,说道:“要说嘛,是祸事,又是喜事儿。大川,告诉你,可不许上火呀!”
丁大川一愣:“什么事情呀,看您,总是那么吞吞吐吐说半句话。”
丁大婶明知这事情到了节骨眼,不能再往下瞒了,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封迭了好几折的信,递给大川。
丁大川一手托着碗筷,用一只手展开信,见信上不像金华珍的字体,下边却写着她的名字。
大川同志:
预定的日子要到了,我再不能不写信给你,表示一下我的态度。你还记得“七一”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吧?现在我还是这样说:爱情重要,决不是我生活的目的,我知道怎么处理才是正确的。我决不成为你的累赘,决不让你跟着我痛苦一生!你就另选一个合适的对象吧,我和你将永远是好同志。
我的近况很好,请放心。祝你幸福。
华珍 九月二十五日
这事情没头没脑,把丁大川搞的好糊涂,他跳起来,在屋子里兜个圈子,发急地喊道:“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不行,我要找她去问个明白!”
丁大婶迎门拦住他,叹口气说:“大川,快消停点儿,快消停点,听婶的话啊!告诉你吧,那孩子残废了。在山上放炮,炸去两只手,把身上炸的花瓜一样……”
“叭嚓”一声响,饭碗从丁大川的手里跌下来,摔个粉粉碎,那张信纸,也跟着飘落在地上。这个刚刚还是满心欢乐的小伙子,此时,像在不知不觉中突然跌进无底的山涧里,懵头转向。他大睁着两只眼睛,盯着婶子那满是皱纹的脸,厚嘴唇颤抖着,泥人般地站在那儿。
金华珍在山上遇事的当天,就差人来到桥头庄送信,而后,不几天内,金华珍就连续着给丁大川寄来三封信。这些,都被丁大婶给压下了,像一只堵上软木塞的瓶子,把这个消息收得那么严紧,除了丁大叔,桥头庄没有第三个人知晓。直到今天中午,她才透露给帮忙做活的几个女人。按照她的计策,如今已经进行到板上钉钉的事实了,无须再保密。这会儿,她几乎是用两只得意的眼光望着受惊的丁大川,不知是惋惜,还是趁心地咂咂嘴,接着,以一种半解劝半压服的口气说:“想开着点吧,万事不由人哪!事到如今,就像这只摔碎的碗一样,是聚不到一块儿了。两头儿各行方便,这句话,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也不会有人笑话我们嫌弃她……”
丁大川耳发鸣,眼发黑,婶子这些话,他一句也没有听清,从地下拾起那张信纸,反复地看着,仿佛在辨别真假。
丁大婶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笑容,立即又郑重其事地说:“房子和妆新东西都准备了,也不能再把喜期错过去。我跟你叔商量妥当,他到北村接你表妹去了;等她来了,你们俩好好谈谈,就去登记……”
丁大川满心起火,急躁地打断婶子的唠叨:“我跟她有什么好谈的?只要金华珍有一口气在,我就要娶她!”
丁大婶也把脸绷起来了,说:“这一回,可不能再由着你了。从小尿里屎里把你拉扯大,我们图个什么?如今你翅膀硬啦是不是?你也掂一掂嘛,人家玉珠哪一点配不上你?这不是买件衣服,不好,破费两个钱罢啦!你要跟她过一辈子呀!一个没有手的废物,又变成丑八怪的样子,你就掰着嘴喂她白头到老吗?”
丁大川说:“谁也不用给我操心了,这辈子我也不结婚了!”他说罢,像是锯倒的大树一样,倒在炕上,扯过一条被子盖上,再也不吭声。
丁大婶在旁边又唠叨一阵,见侄子既没有走,也没有再说什么,才闭住嘴巴。其实,她对这件事情将会怎么个变化、结果,心里早有底码。男人嘛,哪有不想选个好模样媳妇的?丁大川从小虽然忠厚诚实,并不呆傻,放着花枝似的秦玉珠这样的媳妇不要,他能甘心情愿另娶个残废来?侄子乍听到这个消息,发发脾气,这也难怪,过一会儿,他会知道哪一头炕热乎。
丁大婶一面察颜观色,一面心里叨念。她想留个空子,让丁大川静一静,想一想,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屋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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