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朝霞红似火》
(4)
四
因为彼此交流经验,丁大川又往红枣村去了两次,他跟金华珍书信往来也渐渐多起来。从此,他们恋爱的故事,就在两个村子里传开了。
金华珍的妈妈头一个发觉这对年青人的心事。这位热情的老人对传信的人说:“儿女的婚姻自己做主,我们华珍可不是个轻佻人,她的眼光不会错的——不用问我,我没话说。”
这个消息传到丁大川的家里,情形可就大不相同。平时很平静的家庭,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波。
丁大川从小过继给叔叔房里,一手操办家务的婶子,是个很通旧世故的女人。大川是她从小拉扯长大的,她自然很疼爱;因为不是亲生自养,她又对丁大川不是十分放心。她听说丁大川在外边自己找了对象,内心很是不安。当时,她正在给大川张罗说亲,女方是她的娘家亲侄女。这门亲事,她揣摸了许久,认为最合适不过。理由呢,有两个,一个公开,一个秘密。第一、侄女是三里五村难找的漂亮女子,炕上地下的活儿好,又是团员,新式旧式都符合条件,跟丁大川再般配没有了。第二、侄女是她自己的亲人,本来儿子就是两节儿的,再娶个两节儿的媳妇,哪里有亲侄女贴心?后边这个理由只有在夜里跟丁大叔枕头边才说的。丁大叔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全凭丁大婶调遣;女方娘家那边也没意见,就等丁大川吐句话,婚事就算妥。大婶把丁大川找到家里,软的硬的数叨半天一晚上,无论如何也说不软丁大川的硬心肠。最后搞僵了,大婶说:“反正我不能答应!”
丁大川说:“您不答应,我也要搞!”
这件事情惊动了村干部,大伙儿都一致支持丁大川,帮助他说服丁大婶。他们的理由是:娶过金华珍,不光是给丁家娶了个好媳妇,也给桥头庄娶来一员战将。丁大婶招架不住丁大川的倔脾气和这么多嘴巴帮腔,才被逼的默认投降。
这边的风波刚刚平息不久,金家那边又掀起来了。
那是六月。县妇联在红枣村召开妇女炼铁现场会议。几个年纪不相上下的妇女住在金华珍家里。这些人都是人民公社的骨干分子,说话投机,不几天便搞得像亲姐妹一样。金华珍最喜欢一个叫秦玉珠的姑娘。
秦玉珠比金华珍小一岁,圆脸大眼很俊气,性格泼辣、刚强,待人直率、热情,简直像一团火。她的两片薄嘴唇,不是说,就是笑,一天到晚唧唧呱呱不消停。在红枣村只住了两个晚上,跟半条街的人都熟了,哪个门口她都能进去;进去了,就热热闹闹地说在一块儿,惹得主人舍不得放她走。
金华珍觉得自己在联系群众方面比秦玉珠差的很远,从心里喜欢她;秦玉珠觉得自己搞工作钻研、深入方面不及金华珍,也非常的羡慕她。她说:“如今这个社会不时兴了,不然我一定跟你拜个干姐妹。现在用不着这个,同志比姐妹亲近的多,你说对不对?”
到了散会那天晚上是自由活动,住在金华珍家里的几个人,谁也不肯出屋,就坐在一块儿,亲亲热热地说起知心话。谈大搞钢铁,谈农业丰收,谈业余学校、幼儿园……她们越谈越深入,谈了许多只有这样的青年妇女在一块儿才肯谈出来的话儿;到后来,竟不知不觉谈到对象问题。大伙儿都喜欢秦玉珠的脾气,好跟她开玩笑,此时,除金华珍外都集中火力攻击她,一定要她介绍她的对象。秦玉珠哈哈大笑一通,脸蛋不羞不红,冲着大伙儿说:“介绍就介绍,这有什么关系?我不像你们,捂着盖着好像怕人家抢去。不过,我那对象,光有个影子,不值一说。”
大伙儿鼓掌欢迎,一定要她谈谈那个影子。
秦玉珠说:“你们注意听着,这个人哪,要说长相嘛,不秃不瞎,站在那儿是满漂亮;要说思想嘛,决不是个自私自利鬼,人家为集体都不顾性命。一句话,哪样我都喜欢他,就是嫌他对女孩子太不热乎,总是冷冰冰的,所以我就没有考虑成熟,眼下还是个影子。报告完了,还问什么?”
姑娘们笑的前翻后仰,有的喊叫:“太简单,要坦白你们俩到一块儿谈话的事儿。”
“哟,影子就是个影子,还要怎么详细?这件事儿,只是我姑姑提过头——他从小过继给我姑姑当儿子,要来个亲上加亲,她老人家比我还心急哪……”
金华珍坐在一边,越听越耳熟。等临睡觉,她把秦玉珠拉到院子里,悄悄地问道:“玉珠,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哪个村的?”
秦玉珠扯着她的手,往外走着,笑着说:“是桥头庄的,叫丁大川;提起来,你也许认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泼在金华珍的身上,一直凉到心里,浑身不由得一颤。
秦玉珠吃了一惊:“怎么啦?你哆嗦什么呀?”
“呵,呵,外边有风。”
“你真不经冷。”秦玉珠信以为真,急忙脱下自己身上的罩布衫,给金华珍披在肩上。
金华珍说:“你快穿上吧,别凉着。”
秦玉珠说:“我一点也不冷。你摸摸,我手上还有汗哩!”
金华珍心乱如麻,无心在这儿呆下去,就说:“不早了,咱们回屋睡觉吧。”
躺在炕上,金华珍久久不能入睡。秦玉珠刚才那些话,仿佛是一阵急风暴雨落在一池平静的水面上,她的心给搅得波起浪翻。她回味着秦玉珠的每一句话,品评着秦玉珠说话时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她真真切切地感到,秦玉珠是深深地爱着丁大川;丁大川是不是也会爱她呢?丁大川会爱她的,因为她是一个最好最美的姑娘,他们两个结合一起,一定很美满、很幸福。如果这件事情纠缠起来,自己应该怎么办呢?一股无形的痛苦折磨着金华珍,使她翻过来翻过去地睡不着觉。她很生气,很悔恨,又不知是气的谁,恨的哪个。她把自己同丁大川相识以来的接触往来中,每一个细节,丁大川的每一句话,都重新地反复地思量、推敲。结果,她的心果然落实了许多,接着忽忽悠悠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红枣村的干部给来开会的同志们送行。金华珍替秦玉珠背着行李,并肩走着,很有几分难舍难离。半途中,秦玉珠扳着金华珍的肩膀,小声说:“华珍姐姐,昨天晚上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儿,你看我应该怎么办好哇,帮我拿拿主意吧,我一定听你的话。”
仿佛是一根针,猛刺在金华珍的心上,浑身一颤,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偏过头去,见秦玉珠两只美丽的眼睛,闪动着赤诚的、期望的光芒,等着回答。不知怎么,她的脸上又一阵火辣辣地发烧。她毅然决然地停止住脚步,激动地,但是声音很平静地回答说:“玉珠,你征求我的意见吗?我告诉你,我是认识丁大川同志的,在县里,我们一块儿开过会。如果他真爱你的话,你应当爱他,他是一个好同志,好青年;他并不冷淡,他跟你一个样的热情和真诚。……玉珠,这都是我的心里话呀……”
从此以后,金华珍苦恼了一些天,才又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