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
《战士小胡》
十三(2)
我笑笑说:“她可真有点雄心壮志呀!”
小胡说:“她不光嘴上的劲儿,真能干,真会算计。我们那队包产到户了。我们家包的那地块里有七棵梨树。梨子还是青的,一咬还麻舌头,她就带着我往下摘,随后我们娘俩一人背一筐,到镇子上的自由市场去卖。过一天再摘再卖。我问她为啥不等熟了再摘呢?她说,等熟了摘,就卖不上这么大的价钱。连着卖了好几趟,我看着树上的梨不多了,就提醒她:别摘了,剩下的达不到包产数,完不成合同,要挨罚的。她说:‘全摘下卖了它,我宁可挨罚。罚的款子,顶不上咱挣的那些钱的一个零头,怕啥!’我觉着她这话很对,就跟着她干得更欢了。”
我故意问他说:“小伙子,你们那种做法,是对呀,还是错误的呀?”
小胡苦笑一下:“那会儿,我哪有本事看出是对还是错呢?等到我们那七棵树都摘光了之后,我婶子又悄悄地套买下两户没劳力人家的梨树。那梨树有的是包产地里的,有的是自留地里的。由我们摘下来,由我们背到镇上,卖回钱跟他们分成。可挣老鼻子钱了!我婶子说,再这么干两年,就富起来了,就把旧房统统翻盖一遍,就买木头打写字台、大衣柜(三开的),再闹一个电视机(彩色的)、一架缝纫机,来两块进口手表:一块给我戴,一块留着给我的对象……嘻嘻!嘻嘻!您说说,我这位后妈咋样?”
小胡说到这儿,两只女孩子一样文静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等我开口。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一时把握不准,怎么回答他,才符合分寸。
小胡见我不回答,就自己说下去:“秋收末尾,活特别忙。我婶子刨了一筐子红薯,让我到镇子上卖。以前卖东西,都是我俩结伴去,她吆喝,她跟人家讨价还价,她给人家用秤约。我只管站在一旁陪着,帮她接钱,或是给人家找零钱,就行了。这回让我单个人去做买卖,真发怵。我不想去。我婶子哄我劝我,嘱咐我得苦修行、练本事,将来才能过享福的日子。跟我叨叨咕咕地磨烦半夜,还抹了两回眼泪。……”
“你没答应她?”
“唉,我亲口对她许下的,听她的话呀!再说过庄稼日子,挑事干咋行?一咬牙,去就去吧,等习惯了也就好受了。”小胡微微地皱着眉头说,“到了镇上,我心里慌慌地直奔自由市场,找个空地方放下红薯筐子,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头也不敢抬,不敢吆喝,更不敢招呼拉扯的。这怎么能卖出东西去?从日头在地上照下自己的影子看,我觉出得有半晌午了,我那筐红薯不要说卖,连个人问都没有。原物背回去,到家可怎么有脸见婶子呀?我正发愁,正难受,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把我的筐子摇动了一下。我赶紧问:‘您买几斤?’那个人回答,‘我全包圆儿。’听声音特别熟,抬头一看,嘿,您猜是谁?”
我没猜,肯定猜不到。
小胡说:“是老支书。他问我:‘你这程子本事学得怎么样呀?’我丧气地说:‘啥本事,连红薯都不会卖!’老支书说:‘这种行当学不会,不是坏事呀。跟我走吧。’我说得把红薯卖了呀!他说:‘没告诉你我包圆儿吗?’我正不愿干这难受的事儿,走就走;反正有老支书在跟前,他总有办法让我过得去。他把我带到小饭铺,给我要的是米饭炖肉,他要一碟凉菜,二两烧酒。他一边喝着一边说:‘这一程子,你婶子领着你走的脚印儿,我是看在眼里,愁在心里。你正是学本领的年纪,应当学的可不是她教的那一套。你要是长成那种一心向钱看的‘钱串子’人,我对不起死的,也对不起活的呀!我想了好多条路子,条条都有弊病,都不保险。还是子承父业,走你爸爸的道儿吧!’我问他,我爸爸的道儿是干啥的道儿。他告诉我:‘你爸爸的爹妈被炸死,成了孤儿,走投无路。事有凑巧,我的一个老领导带着一队解放军从咱村过,认出我,我就把你爸爸交托给他。不几年,你爸爸就出息成一条顶天立地的大汉子回来了。’……”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问一句:“小胡,我记得你说过你爷爷如何如何,怎么说你爸爸的爹妈都被炸死了呢?”
“我说的爷爷,就指的老支书。怕您不明白,跟您说才用这头衔,从小我都叫他爷爷。”小胡回答着,忽然皱皱眉头,“我爷爷那个人哪,光爱操心。上个月,他带着新领到手的残废金,要来看我,说丹东出产孔雀牌的手表,得给我买一块;说丹东出产白翎牌钢笔,得给我买一支。他在县城里住店,等着换火车,去一趟厕所的工夫,连他的钱,带给别人捎买东西的钱,全让坏人给偷走了!……全是因为我……您听,电话响,没人接。”
小胡收住他的话,撒腿就往小楼跟前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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