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帮助》

（3）

     崔百灵在骆立新的心里点起一把火，有多半夜他没能睡好。话不在多少，就看你是不是说在根子上。崔百灵的话就说在骆立新的根子上了。几年来，村里文化学习开展的非常火热，许许多多跟骆立新一样的文盲，如今都能写能念了，心里该是多么豁亮，生活该是多么方便，难道骆立新一点儿也不眼热吗？眼热是眼热，但是只能使他失望地叹口气，并不能使他行动起来。为什么？因为自己老了，心里也太笨。今天崔百灵给他这么一算帐，他一下子发觉自己还不老，今天崔百灵给他摆出个活样子，一个童养媳妇出身的人，不仅当上了记工员，还要当中学生，证明庄稼人并不笨，难道自己识几个字也不能吗？能，这回一定试试，争取当个有文化的人。

    早晨起来，他又照常出车了。等他晚上回来，喝了二两烧酒，又饿又累，崔百灵在他心里点起的火不知不觉地又熄灭了：“瞎胡闹！谁有闲工夫学它呀！”

    他估计天一傍黑，崔百灵一定又来找他，为了躲开她，卸了车之后，没有立刻离开，决定把牲口棚里的粪便挑出去，垫上新土，再回家。他想：到家点火烧饭，天气一定很晚了，民校就去不成了；这样磨几天，崔百灵没了信心，也就不会再来麻烦。

    忙乱了一会儿，他抹着汗珠，披着星光回到家。一进二门，顺便抱一捆柴禾，到屋往地一放，摸黑点上灯，刚要点火，忽见灶膛里的灰中有火还没有烧尽，立起身揭锅一看，里边是热气腾腾的菜饭。他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呀？正在他犹豫的当儿，崔百灵进来了。

    “骆大叔，您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唉，唉，真是，我呀，杂事太多了，每天卸了车还要起棚里的粪，还要垫。唉，要说就不能学习了。”骆立新这样唠叨着，心里一下子明白，怪不好意思的，一抬头，猛吃一惊：“侄媳妇，你这脸色这么难看哪，你怎么啦？”

    崔百灵无力地、勉强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没怎么，您快吃快上学吧。”

    骆立新这才放心，连忙说：“看今天太晚了，明天去吧。再说，我还没有买书买本子呀！”

    崔百灵本想再跟骆立新多说几句话，但是，一来时间确实太晚了，二来，她今天的病好象有点儿加重了，怕支持不住，怕晕倒在这儿不能回家，就赶紧告辞走了。

    第二天晚上，骆立新赶着大车回来，一进饲养场，就听崔百灵的婆婆大声地叫骂着。

    “骆立新这个老顽固蛋，可把我们媳妇害苦了，我要找他算帐！”

    骆立新象装在葫芦里，慌慌张张地停下车。他跑到屋子里一看，屋里挤着好多人，崔百灵闭着两眼，躺在婆婆的怀里。婆婆一行鼻涕一行泪，一见骆立新来了，咬牙切齿地叫起来：“老顽固你过来，你到底上不上民校学习？”

    骆立新钉在地下，嘴里唔噜半天：“这是怎么回事呀？”

    “你看她病成什么样子了？那天为了动员你上民校，被大雨淋病了，病得那么重，每天晚上还要来回跑十几里路找你，给你烧火做饭不算，又给你起粪垫圈……就这样帮助你，你还不动一动心，难道你那心是铁打的吗？”

    崔百灵明知骆立新是用做饭、起粪作不上学的借口，就在替他做好饭之后，又来起粪。她想，只要设法让他进了学校门，一切都好办了。因为她干得过于猛烈，一下子晕倒了。现在她清醒过来，看见骆立新已经回来，忙从衣袋里掏出课本、本子和铅笔，对他说：“我不要紧的，您快回家吃饭吧，吃完了拿着这些东西上学，这是我求人给您捎来的。”

    骆立新接过书本来，心里冲起一股感激的热流，一串热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滴在手心里，滴在书本上。

    一个妇女，为了帮助一个同志进步，她忘掉了自己，受了那么多的苦。人家为什么呢？为你骆立新长点本领。难道你不知道学文化好吗？知道。就因有一股坏习惯控制着自己，下不了决心。现在，他的决心被激发起来了。他的牙齿咬得咯嘣响，太阳穴的青筋暴起老高，两只手使劲抓着书本和铅笔，好久好久，才从嘴里迸出一句话来：“崔百灵同志，我对不起你，从今以后，我若不好好学文化，就不是人！”

    从这天起，摩天岭最后一个文盲上学了。

人们看出骆立新那股劲头，大伙儿预计：两年后，他一定象崔百灵一样，成为文化的主人。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北京

 全文完

发表于《文学青年》1959年第2期。收入《苹果要熟了》、《浩然文集》（一）、《浩然全集》第15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