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有关创作杂文
《〈新婚〉的题外话》
写完《新婚》,我是很高兴的。因为它进一步地坚定了我的一个信念:我还能写下去,我会大有收获。
有一次,一家出版社要编发一部建国后优秀短篇小说集,来函约我自荐一篇给他们。我拿过《春歌集》一翻,正巧翻到一篇题名《送菜籽》的小说。写的是一位掌管生产队种菜生产的姑娘,到集市上买菜籽而不得,就随机应变地在镇子墙壁上贴了一张征购菜籽的告示。几天后,河南边的一个小伙子不仅送来了姑娘所急需的菜籽,还亲自动手帮助和指导播种。小伙子完成任务以后,姑娘感激不尽地相送到河边才分手。小伙子刚刚渡过河去,姑娘的母亲追赶而来,让快叫住那小伙子,因为他把盛菜籽的小布袋丢下了。姑娘却不让叫,并一把夺过布袋,背到身后,对妈说:“秋后他要不来取,我就给他送去。……”看到这个结尾处,我忍俊不禁地失声地笑了。随即从心底生发起无限感慨!
那篇小说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山东省昌乐农村写的。我那会儿年纪轻轻,对农村生活满怀热情,对农民由衷地喜爱。我是个普通的下放干部,泡在生活里,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亲密无间地打成一片。所以我能毫不费力地从平凡的日常生活现象中抓住这个有趣味、有意义的故事;写作的时候,笔到情发,如倾如流。尤其那个至今还能够引起我发出喜悦笑声的结尾,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草拟完、修改完,直到抄写的时候,才电光一闪似的突然出现在脑际,确实有点儿“神传之笔”!
令人感慨的是:如今的我,再难写出那样有灵气、有味道的作品了。两鬓的白霜开始往头顶上蔓延,小孙子绕膝蹦跳,高血压病和颈椎骨质增生病接踵而至:这一切都无情地宣告自己的“老化”。还有往昔所未曾有过的不顺心的事情的忧扰、捣乱。……但是,它们都没有动摇和灭掉我的信念、志气:艺术生命和肉体生命一样,虽“不能长生”,但可以通过保健而延续。而最有效力的“保健”方法,是泡到新鲜活泼的社会生活里,跟被描写和被服务的对象一如既往地打成一片。于是,每年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我在县以下小镇、乡村生活与写作,保持跟生活和群众的联系。这样一来,果然使我写出一些还算有点味道和有点灵气的作品。可惜,近两三年,这种“保健”活动再难坚持。尽管我下去了,而且下到最“底层”,却没办法泡到新鲜活泼的生活中去,更没办法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因为每到一处,主要时间得花费在五件应酬的事情上:宴会、讲演、题词、坐着小车兜风、住在招待所清谈。主人出于一片好心,当时我得硬着头皮“客随主便”,不能不识抬举;如今说道起来,也不应该有“恩将仇报”的意味。总之,每逢这么热热闹闹一回,我心里急烧火燎,身体精疲力竭,最后必然大病一场。周而复始地闹这么几回,一大段时间消耗没了,该得到的东西也未得到。这怎么还能写出有点灵气和味道的作品呢?
去年,我在南方一个地区被热情地折腾病了之后的八月里,躲到内蒙古东部一个边远小镇,即克什克腾的热水疗养。这里地广人稀,交通不便,离最近的城市赤峰还有五百多里的路程,所以十分安静。有一天,我提着个带套的小照相机逛镇子唯一的百货门市部,被一个长得很俊气、很结实,又有点儿憨的小伙子盯住。他像问同村伙伴那样问我:“你这小包里装的是啥?”我敷衍一句:“是钱。”“哼,不信!”他做个调皮的神态说了这么句话,同时伸出又粗又脏的手指头在我的鼻子上用力地刮了一下,随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开。我受此意外的一击,开始惊愕,继而好笑,接着生发出一股子异常欣慰的情感。陌生小伙子对我这亲昵的、自然的、毫无虚假装扮的动作,是给我的最高的礼遇。人,尤其是一个以写普通农民生活为职业的作家,应该享受这种待遇。我写《送菜籽》那年代,就时时享受着这种待遇,所以彼时的我时时能获得有味道的创作素材,常常写出有灵气的作品。由于自己的年龄、地位的变化,加之这几年不太良好的社会风气,所受的待遇是美酒、掌声、客气话和前呼后拥的包围。使我因无法深入生活、无法与群众打成一片,而影响了艺术的生命力。这是事实。但这样的现状,是可以通过自己清醒的意识和坚决的努力得到改变的。
从当天傍晚开始,我便走出疗养院大楼的单间病房。既不事先通知谁准备接待,也不要什么负责人陪同引路,甚至不用代步的车,独自一人到小镇,到小镇四周村子的普通人家串门、访问、结交朋友。理发的、照相的、烧砖的、卖菜的、开小店的,都跟我有了自由自在地来往,都能无拘无束地说说心里话。使我对这块经济搞得不很活的偏僻地区发生过和发生着的“大事小情”,都有了些耳闻目睹的感受,
引起我的思考。二十多天的时间,比以往一年时间获得的创作素材还要多,而且质量比较高。包括今年《百柳》第一期发的《热水镇人物风情》、《报告文学》第一期发的《留下来的三个》等文章的内容,也包括《新婚》大部分原始素材。还有一些人物和事件,将被用来充实我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中去。
在热水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写《新婚》这篇小说。都是一些“零儿八星”的素材,难以组成一块儿。但在热水的生活感受,使我对内蒙古这一块特定的地区形成一个观念:“这地方空气新鲜,没有烟尘。这地方气氛安谧,没有嘈杂。这地方的人心也是干净的:热情、实在、
憨厚,说话动作都带点儿‘土拉巴唧’的味道。在他们的身上和秉性当中,把我们中华民族老祖宗的优良品德保持得最纯正!实在可亲可敬!”(引自《热水镇人物风情》)。这是《新婚》小说所用的素材的“魂儿”。这个“魂儿”跟着我在初秋的时候南下到赤峰元宝山发电厂工地。平生第一次参观这样大的电力建设工程。既接触到高级指挥员,也亲近普通的民工,又同样地被他们的创造精神所鼓舞。我登上百米高的厂房屋顶,远眺南边的小山和老哈河,那边的美景跟这边的雄伟壮观的工程组合在一起,使我产生一种极为庄严而又神秘的感觉。有一天,我独自步行到被晚霞染红的山下河边。我看到一伙在电厂做临时工的青年农民,一面谈笑着,一面赤身裸体地扛车涉水回家去。他们跟美妙动人的大自然和谐地溶合在一起,使旁观的我心旷神怡、如痴如迷。接近黄昏,来了两个伙骑一辆自行车的青年妇女。她们把车子支在河边正为难,一个小伙子也骑车来到不远处。女青年中的一个开口便说:“把车子替我扛过去。”那小伙子一声没吭,两个肩头扛着两辆车子蹚过河去。当两个空身空手的女青年也涉水朝对岸走去时,几个随后赶来的男青年,一边脱衣服,一边谈论起她们当中的一个:“那丫头真不叫玩艺儿,把人家甩了,还像使牛一样使人家!”“嗨,藕断丝连,又在试试探探地往一块靠哪!”“他还要她?”“不打不交,打出来的交情嘛!”“哈哈哈!……”
这放怀的笑声,冲过水面,回响在山边,使我的心猛然地颤动了一下。心,在颤动中燃起一股强烈的诗情,萌发起要写一篇作品的强烈欲望。视通万里、思接千载般地使我把热水、发电厂工地和这老哈河边的一群男女农民都给连接在一起。几个月来耳朵听的、眼睛看的、脑子想的许许多多在新时期发生在这块地方的,有关爱情、婚姻、夫妻、家庭等等问题,都成了这场创作热情燃烧的柴和油。回到住处,我辗转床上,彻夜没有入眠。经过反复构思,终于在拂晓的时候,打出了《新婚》的腹稿。第二天,又一鼓作气地草拟出来。
我为《新婚》的诞生高兴。因为收获不只是一篇小说,而是使我更加坚信“人民群众的社会生活是文学创作的唯一源泉”。为了写作下去,在任何情况下,都得千方百计地深入生活,联系群众。取之不尽的社会生活,不仅给作家提供创作素材,还能够给作家走正路的主见、信心、勇气和灵气。它是新鲜空气和高质营养品,会使作家的创作生命“延年益寿”。
1986年2月4日通州镇
发表于《鸭绿江》1986年第4期。收入《小说创作经验谈》。编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5月《〈小说月报 〉第2届百花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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