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有关创作杂文

《〈青龙滩客栈〉读后感》

    在北方，在故乡燕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上，我意外地奔到遥远的南国，奔到南国的黄海滩涂做了一次精神熬游。

    这是陈明同志的中篇小说《青龙滩客栈》将我带去的。小说要在文学期刊《湖海》上发表；排铅字之前，作者好意地把稿子寄至北京郊区我女儿梁春水家，然后转到我手。当时我从村子回到住处休息，已经是夜间十点钟：疲劳、慵懒、昏昏欲睡。上床前溜一眼标题。标题极为普通，没有刺激性和吸引力。上床以后，心里盘算：此稿一定得认真阅读，但明后三天都有安排，只能推到四月八日再做这件事；然而，两手却不由自主地捧起厚厚的稿本。一行一页地看起来，全然忘了困乏；看完全文，则是次日的凌晨。说实话，读这小说并没有像一石投水那样掀起我的心潮激动，倒是诱发了我的许多思索，以至于吞食两次安眠药片才睡了一小觉。三天中间，不论到昌平县参加文化局表彰业余创作的发奖大会，不论到中国医科大学给学生做报告，也不论是陪同北京市特等劳动模范陈宏志给我们全镇党员、干部上课的途中或间隙，脑海里总是时不时地想起装在挎包里的那本小说稿，想起青龙滩客栈，想起那伙在大变革时期为寻求自己的幸福、实现自己的价值而聚会小客栈里的农民。几乎没办法忘掉他们。

    这一伙男女农民，对我来说，既有由于地理环境和生活习惯，以及表达思想感情的语言种种差异所造成的陌生之感，同时又是那么样的熟悉和亲切。究其原由，大概有两个。第一，两年前，我曾在《青龙滩客栈》所反映的生活环境苏北盐城地区毗邻的南通市乡村，在不断淤积延伸的黄海滩涂做过访问和考查，对那一带的人情世态有一些实际的耳闻目睹和鲜明的印象。读陈明笔下描绘出来的人物和景色，对我增强了已有的了解，深刻了已有的印象。第二，“文革”后这十年间，我一如既往，每年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在乡村和小镇生活与写作，对当今农民的心态和流向并非一无所知，或只凭推测来认识，而是比较知情摸底的。陈明笔下所表现的农民之状况，跟我知道的、摸到的东西，尽管天各一方，但在本质上有很多相同或相通之处，阅读起来使我发生共鸣和联想。《青龙滩客栈》也正是靠这两点，才促使我一口气读完，并且未能放下稿子就忘掉它。

    由此可见，只有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生活状态（人物与事物）的文学作品，才能够吸引读者；只有对社会生活状态有所了解的读者，才能理解真实的文学作品，被其吸引和打动。这应视为我们的青年作家，包括我这样一个不甘于退下文学舞台、有志于延长艺术生命的“老家伙”所应学习和效仿的实践经验。

    《青龙滩客栈》并非精致、完美的上乘之作，但它有自己的优点。作者用自己的创作实践，一反目前文学界某些作者追求、某些评论家鼓吹的空灵、虚幻等等让人莫名其妙的文风，使作品显示出“返朴归真”的姿态。这小说写得含蓄而不感晦涩，新颖而不偏执怪异；整体看似乎有失于粗糙，而又不乏细腻精巧之处。这一切优点成全了这部作品，赋予它一定的艺术魅力，甚至于在一定程度上抵销了其人物形象还嫌单薄，结构较为松散，主题思想也欠深掘高筑的缺憾。总之，小说写得并不成熟，倒是一株正苗、壮苗；从能够培育出此种好作品苗苗的作者身上，我们看到社会主义文学有明亮的前程，鼓舞了我们的信心。建议陈明同志把这篇小说写得成功之处的经验和没写得成功之处的原因思考总结一下，选定在艺术实践方面该坚持的、发扬的和该改进的、避免的东西。作家的一生一世都在做艺术探索。在探索过程中，并非一时笔不停地埋头写作品；而应该写几篇，或写一阵子，就抬头看看别人写的作品，回头瞧瞧自己写的作品，同时放眼观察观察社会现实，用心体会体会读者的呼声需求。这样做，才能在不断地探索中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平，把作品写得更成熟。

    我与陈明同志通过信，一直没有机会见面。通信的发端，也不是他向我“拜师”和“求教”，恰是由我主动，写信给他当时所工作的文化馆的领导同志，求他们能给盐城一名爱好文学的农民一些帮助。陈明同志被指派答复我的要求。在几次回信中，我窥见他善良的心地，也发觉他的智慧。以后我只读过他两个短篇小说，一篇刊于《湖海》，一篇刊于《北方文学》；至今题目、内容全都淡忘，只留下陈明有写作才能的良好印象；以为他只要把步子迈正、路子走对，坚持不懈，定会成器成材，写出人民所需要的作品！读过《青龙滩客栈》，我坚定了对陈明同志的信心。

                          一九八七年四月八日草于段甲岭镇

发表于《湖海》总第8期。收入《小说创作经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