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六（2）

     在这段日子里，他手忙脚乱，心里也不得安宁。木工组虽说四个人，除一个过去摸过木匠家伙，算个“二把刀”的木匠，另外两个连打下手的活儿都做不了，破厚板子拉锯都跑线。实际上能正正经经干活计的，只有范志良一把手。他除了自己做，还带有教徒弟的任务，眼到嘴也得到，有一点不及时指点明白的地方，就会出岔子。最要紧的，开渠工地还等钱用，得赶做一批箱子卖出去。就凭这种情形，他能不忙乱吗？更何况，他一天起码得撅着屁股，锅上锅下地给自己做两顿饭吃呢！他手脚不闲，心也挺累。老是为自己失手打了媳妇那一巴掌后悔，老是想媳妇的好处，老是回味他们夫妻俩在一块儿过日子的那种甜甜蜜蜜的情形。他能料到媳妇仍在恨他，但没估计到，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没来解决矛盾，怨恨不仅没有冲淡，反而加重了！

    老丈母娘待女婿那是真情实意的。她把车把式也给拉到家里，管了庄稼院里最上等的饭菜：烙饼摊鸡蛋，大米绿豆粥。

    媳妇一直未出来见丈夫。范志良并没在意。两口子翻了脸、吵了架，还在怄气嘛！猜想媳妇躲在厢房屋里，等吃过饭，悄悄地钻到那儿给她下个气儿，倒也方便。为了不至于一进门儿就使气氛紧张起来，他也没跟老丈母娘提他们生气的事儿。其实用不着提：女儿咋来的，女婿为啥来的，全都明镜儿般的事情，老丈母娘心里能不知道？说破了，反而显着不自然，容易出现僵局，还是“心照不宣”为妙。

    客人吃上饭了，老丈母娘腾出手来，一边站在地下伺候着，等着盛粥、加菜，一边跟女婿唠几句家常话儿。说着说着，自然而然地扯到正题儿上。

    “杏花那丫头，别看表面上不傻不苶的，好象挺伶俐，日子一长就知了底儿，她是个少心缺肺的二百五！”老丈母娘开口就这样对女婿贬起女儿，“有的事儿，你不能由着她的性子做。”

    范志良听着这样的话，心里热乎乎的。老丈母娘在小夫妻闹了别扭的情形之下，提女儿的不是，既是出于真心诚意的调解，也是为了给女婿顺气儿、下台阶。范志良是个明白人，怎能不深深地领情呢！

    “她也是为了过好日子，为我好！”范志良大声地回答老丈母娘，也为着让躲在厢房屋的媳妇听见，“我清楚她的心意。日子过好了，还不是我们两个的呀！”

    “要过好日子，你更得对她多多规劝。”老丈母娘接着指点女婿，“她不踏实，好逞能，好胡思乱想些没边儿没沿儿的事儿。”

    “要说规劝，我以前做得挺不够。”范志良脸儿红到脖根子，无限惭愧地说，“您一定知道了，我，我不该打她一巴掌……”

    “嗐，年轻的夫妻，没个老人掌管着，还免得了筷子碰碗的事儿？再说，不能怪你，她要不咬你，你能打她？”

    “跟您说吧，当时一股火儿顶着举起手，手一下去我就后悔了，可是已经不能收回来……”

    “得了，得了，别老在心里搁积这个，夫妻之间，谁也不是外人！”

    老丈母娘说的是多么通情达理的话，多么体贴女婿，多么乐意他们夫妻和好！范志良听着听着，鼻子直发酸。

    “我这回是专来给她赔情道歉的……”

    “快别说这个啦。赶快把她接回去，该张罗收拾麦地、准备籽种啦！”

    范志良扑通跳下炕，一边穿鞋一边说：“我去叫她一块儿吃，好早点儿动身。”

    老丈母娘拦住他说：“先吃饭吧。她没在家，昨儿个后晌，到她姑姑家去了。”

    范志良一听有点扫兴，也多了些担心：“她不会是故意躲我的吧？”

    老丈母娘赶快解释：“事情就这么巧。她表嫂上月底得急病死了，当时没给我们信儿。昨儿个她表兄来看看我，那丫头偏要跟去看看她姑，玩两天。”

    范志良犹豫地问：“我改日再来接她吗？”

    老丈母娘说：“现成的车，再绕个弯儿，把她接走都省事儿。反正也顺路，不会多走几里。”

    范志良也不愿意再拖延。尽管他能够想到去那边接媳妇，由于身边没有老丈母娘帮腔、掫车，会多有麻烦，会多费唇舌，他仍然迫不及待。因为农业社原有的一些木料都用完了，紧接着就得操持购买木料，才能使木工组继续生产，不断进钱支援开渠的工程。估计以后又会大忙一阵子，再抽身、借车办个人事儿不方便。更重要的，他特别地想念媳妇，恨不能立马当时就见着，就双双回到他们那个温暖的窝巢里去！

    他们告辞了老丈母娘，赶着大车往北走，太阳已经平西。

    “吁！”到达一个岔口上，范志良吆喝住牲口，对车把式说，“把梢子上的毛驴卸下来，我骑着去，你自己赶车回家吧。”

    车把式说：“反正今儿也干不了活计了，一块儿走一趟没关系。”

    范志良说：“人马都累了，少跑一节儿路，多歇一会儿腿。再说，咱俩都在天黑前不回到家，老区长他们准不放心。就这么着，你先行一步，晚上见！”

    车把式也并没多大兴致再跑到另一个不相识的人家去，就卸下毛驴，交给范志良，自己赶着空车动身了。

    范志良在他背后喊一声：“你给木工组的人捎个话儿，晚上的会，我可能迟到一会儿，让他们先开着！”

车把式用非常响亮的嗓门答应他一声，同时抽了个“爆竹”的鞭花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