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半路夫妻》
一(2)
早在这件伤心事儿发生的三十多年前,在一次烈日炎炎的求雨归途上,范志良的爷爷用掖在裤腰带上的一袋子白棒子面烙的干粮,从一帮山东逃荒过来的难民当中,换下范志良的爸爸,收他为自己的螟蛉义子。
范志良的爷爷把范志良的爸爸从刚会走路那么小的一点点儿,抚养成五尺多高的汉子,把做木匠活的手艺传给义子,也把他一生作人的道德信念传给了义子。只要他一见义子跟乡亲邻居家的女人搭句话儿,或是做着做着活儿,身边走过一个女的,义子略微停下手,看一眼,就会当成天塌地陷一样不得了的事儿。他就必须诚心诚意地、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把义子教训一顿。
“孩子,咱爷儿们人穷志不短,腿瘸走直道儿!好好干,攒下钱,置点产业,咱堂堂正正地求媒人娶个媳妇,生儿养女接续香烟。那该有多光彩,多露脸!你可千万别心生邪念,更不可干那号寻花问柳的埋汰勾当。那样的人,活着让人家指脊梁骂,等到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也得下油锅炸!”
范志良的爸爸那会儿虽然年岁长成了,个儿长大了,只是一天到晚跟一个“柳下惠”式的老光棍汉义父拉大锯、凿眼儿、涂油漆,所以对男女间的事儿“明白”得挺晚。每逢听到义父这般如此的教训,总是唯唯诺诺的。不料想,义父老这么教训个没完没了,反倒启发了他的“邪念”,促使他慢慢地对那种事儿起了意、动了心。他嘴上仍然唯诺地答应义父,脑袋瓜里却打算盘:不知义父为啥这么怕我摸摸女的,赶紧卯劲儿干,快攒钱,早闹个媳妇试试啥滋味儿!……”
那年月,正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刻,一般的庄户人家,除了给死人打棺材,一辈子兴许只张罗盖一回简陋的房屋之外,极少有雇用木匠做的活计。财主和城镇的大户人家,有打家具的财力和兴致,人家当然要使唤细木匠,但是决不会跑到山根子下边寻找只会干粗活儿和大路活儿的范家父子。这样一来,他们名义上是木匠,实际上一年三百六十天,得有三百天没机会摸摸锛凿斧锯,而是专跟一把镰刀、一根扁担和两条绳子打交道:靠割山柴卖点钱糊口。父子俩起早贪黑,爬山越岭,冒着风险地闹腾一天,能填饱肚皮就知足了,哪能积攒下什么!年年辛苦,年年受穷,一年更比一年穷。真如同当时一首歌谣唱的那样:
卖炕席的睡土炕,
种五谷的饿肚肠,
裁缝师傅光脊梁,
木匠盖房没有房。
建造一般的农家的茅屋草舍,算是粗活,范家父子的一辈子真没少干这营生。甜水庄三条大街的高高矮矮的房屋,可以说无一间不是他们亲手立的柱、上的梁、打的门窗、安的钌铞儿。可是,范家父子自己怎么卯劲儿拼命,也买不起几根檩条,从生到死,都住着那一独间的、出来进去要弯腰低头的草棚子!
草棚子就是草棚子,尽管年年换草顶,年年抹墙皮,决不能算作置下产业;没有产业的人,自然难以象心里打算的那样,堂堂正正地娶个媳妇来。
想要得到的东西,象流云的影子一般,越追越远;即使追赶上,也是虚无的。因此,老木匠当光棍汉,小木匠照样儿还得跟着他的步子走:“碾出小米没人煮,衣裳破了没人补”,过着痛苦难言的光棍儿日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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