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终身大事》
十六(2)
“好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算把人给我丢尽了!你……”王金环疯了一样蹿到闺女跟前,张开巴掌就朝闺女身上乱扯乱打。
闺女没有挣扎,没有躲闪,使劲儿用胳膊堵着自己的嘴,不叫发出哭声。
王金环浑身没了力气,那只又一次举起的手,软绵绵地垂下来。
“老天爷呀,你咋不睁眼哪!什么灾难你都往我头上降吗?”她倚在炕沿上痛不欲生地唠叨着,泪水象两条不断的线,簌簌地流淌着。突然,她暴跳起来,若有所悟地自言自语:“明白了,明白了!这是他们做的圈套!这是欺负我这无依无靠的寡妇!我受够了!我豁出去了!我要找他们算账!”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继而低下去,最后停止住哭泣和唠叨。她扯过毛巾擦擦脸,打开柜盖拿出几块钱,便匆匆地出了屋。
小妞“嗖”地坐起身来,揉一下泪眼,从窗上的玻璃朝外看。她瞧见妈妈穿过院子,出了大门口。她又伤心,又害怕,不知道去追赶妈妈好呢,还是任凭妈妈走好?在街上追着妈妈,妈妈要是不肯回来,一定会大吵大闹,让外人知道了,多丢脸!再说,把妈妈追回来能有个啥结果?是劝妈妈屈从何家人,还是让妈妈等着何家人屈从?据小妞自己判断,妈妈是决不会屈从的。事情明摆着,妈妈从年纪轻轻就守寡,熬的是什么,盼的又是什么?妈妈受尽折磨选女婿,煞费苦心地操办婚事,又是图什么、为什么?就是让妈妈去死,也不会改变主意!而何家那一头,肯定比妈妈还要坚决。何光明的嫂子生了个丫头,在他爸爸说来,那一条根已经断了,就剩下何光明这一条根,指望着生个孙子、接上香烟,不当“绝户”!那个老头子安下心不让何光明变成外姓人。何光明自己呢,当个国营工厂的正式职工,太有诱惑力了;到了手的铁饭碗,再让他放下,那是万万办不到的。小妞甚至隐隐感到:何光明有可能宁肯失掉她这个妻子,也要当工人;何况他们两个虽然在一个被窝里睡了觉,并没有领取结婚证呀!
小妞想到这儿,止不住地浑身发抖,上牙打下牙,响得她心慌。这会儿,她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语,临到绝望的路上了!
突然,后院传来说话的声音。
“反正你不答应我不行。走到哪儿,我也要让英子找你去!”这是东邻的英子妈说的话。
“该怎么办,我自然会怎么办,用不着你出面插手。”这是从外乡来的木匠师傅说的话。
“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我从来就不讲假话!”
小妞心里翻腾起来:求英子妈给拿个主意吧?英子妈心肠好,只是光会咋唬,没主意。那么,求范木匠?他倒是很精明,也挺热情。就是他人地两生,能有啥起死回生的妙方呢?
小妞心里这么想着,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迈出屋,迈出后门口,一见两个对面站着的人,就冲着他们喊了一声:“快救救我们吧!快救救我们吧!”
后院的两个人都被这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一跳。
小妞奔上前来,不等人家问,就赶忙接着说:“老何家变卦了,不让光明来我们家当倒插门的女婿,我妈去找人家打架……”
英子妈拍着手说:“嗐,她单枪匹马的一个人还行?我陪着去!”
小妞说:“她已经奔汽车站了!这可咋办呀!”
范木匠打个沉,劝她说:“你别急,末班车起码还得半个小时才能到。我去找你妈。”
英子妈说:“好,好,去个男的,更能镇唬人。跟他们打,狠狠地打,可不能败在他们手下!”
范木匠把搭在树杈上的制服褂子摘下来,一边走一边伸上袖子。到了前院,他推上小妞的自行车,急忙地出了大门口。
小妞站在屋檐下,看着范木匠的背影完全消失,心里反而更加不安。她想:木匠师傅手巧,是能做木工活的,帮人家解决这样复杂的纠纷,应该是一个党员干部,比如象大队长苏占德那样的人。想到苏占德,小妞的心象猛然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了一下。当初,她反对妈妈改嫁,赶走追求者苏占德的情景,此时带着跟以往完全不同的份量和样子浮现在她的脑海。使她不能不感到一种忏悔,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曾经对妈妈,对生她、养她的妈妈犯下罪:那会儿,小妞要不是那样不通人性的、野蛮粗暴地限制妈妈的婚姻自由,妈妈的终身大事是美满的,不会遭这十年苦难,不会再为小妞的终身大事接着遭难;小妞自己呢,也决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英子妈见小妞发愣,就解劝说:“快别这么难受,就放心地等着吧。打散了也不要紧,我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小妞两手捂住脸,放声地大哭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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